>>> 2004年第3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顾师言心知不妙,硬着头皮上前,还未开口说话,猛听蒋士澄喝道:“拿下!”数名神策军士如狼似虎一拥而上,将顾师言揪下马,五花大绑绑起来。那颉啜惊道:“蒋大人,这是为何?”蒋士澄道:“这厮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不入流的棋待诏,半月前竟敢殴打我鹘坊内官,打狗还得看主人,打伤我们内官不就是藐视圣上,和圣上作对吗?谅他一个九品棋待诏没这狗胆,定是受了他人指使,敲山震虎,想给我们内官一点颜色看看,此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也教人小觑了我们内官。”说罢一挥手,“带走!”两名神策军士推搡着顾师言就走。
那颉啜纵马上前拦住道:“且慢!蒋大人,这位顾兄弟与小将是生死之交,还望大人网开一面,饶恕他这一次。”蒋士澄斜眼瞅着那颉啜,冷言冷语道:“右金吾将军,这姓顾的犯下滔天大罪,你可莫要惹祸上身哦。”顾师言使劲挣扎,梗着脖子怒道:“顾某生平最见不得不平事,鹘坊太监欺压百姓,确是我出手教训的,何须他人指使,又算得什么滔天大罪!”蒋士澄喝道:“掌嘴!”就有一名神策军士上前抽顾师言嘴巴子。
那颉啜大怒,挥起马鞭劈头朝那名神策军士抽去,“啪”的一声脆响,那神策军士右脸着了一记鞭子,血痕殷然。蒋士澄勒马后退一步,怒道:“那颉啜,你好生不识好歹,这笔帐日后与你算,我们走。”那颉啜拦住道:“把顾师言留下。”蒋士澄怒极反笑,道:“右金吾将军,若是我不放人呢?”那颉啜深深施礼道:“蒋大人,顾师言于我有恩,恳请大人看小将薄面,放他一马,小将定有重谢。”蒋士澄冷笑道:“看你薄面?还有重谢?嘿嘿,打伤我内官,又当面鞭打我神策军士,就凭你这轻轻巧巧的两句话就算了,你当我是三岁孩童,戏弄我?带走!”
那颉啜心知此番得罪了蒋士澄,日后自己在朝中日子不会好过,想要借兵讨伐逸隐啜势必倍受阻挠,但太监们素来残忍,顾师言若被他们带走,不死也要脱层皮,回鹘人哪有弃朋友于不顾的,当下更不迟疑,拔刀出鞘,喝道:“不留下顾师言,休想走人。”身后回鹘勇士也一齐拔刀相向,那三百金吾禁军举起刀枪剑戟,将蒋士澄所部数十名神策军团团围住,呈环击之势。
蒋士澄又惊又怒,道:“那颉啜,你想谋反?”那颉啜道:“只须留下顾师言,那颉啜自然恭送大人回城。”蒋士澄怒极,点头道:“很好!很好!我说呢,他一个小小的棋待诏有这么大胆,敢殴打鹘坊太监,原来是有右金吾将军这硬扎的后台,很好!很好!”顾师言大声道:“休得胡乱攀扯!顾某教训鹘坊太监时与那颉啜将军尚不相识。”蒋士澄左右看看,见这些回鹘人凶神恶煞的都不是吃素的样子,怕吃眼前亏,干笑两声,道:“咱家也不与你们一般见识,明日到皇上面前与你们理论,我们走。”数十名神策军拥着蒋士澄眨眼间走了个精光,留下个五花大绑的顾师言呆立在那里。
那颉啜下马为他松绑,叹道:“兄弟,你惹下大祸了。”顾师言自己便有天大的祸事也不怕,但连累了那颉啜却是甚感内疚,抱歉道:“小弟行事鲁莽,连累了哥哥……”那颉啜手掌一竖,示意他不必说了,道:“你我兄弟,这些话再也休提,依哥哥之见,你先得避一避,这些内官是睚眦必报的,今日咱们可是把他们狠狠得罪了。先回去再说吧,上马。”
两人上马,与一众回鹘勇士及禁军进了西直门。顾师言道:“这些太监欺人太甚,他们在外为非作歹,就没人管吗?”那颉啜道:“兄弟,你还年轻气盛,不知这世道之凶险,做哥哥的虽然来大唐不过两年,却也知这朝廷是宦官的朝廷,连皇帝都是借宦官之力登基的,更别说其它了。”顾师言默然半晌,心知那颉啜所言甚是,这下子恐怕要连累到那颉啜也无法在长安立足了,便道:“小弟孤身一人说走便走,只是大哥复国重任在身……”那颉啜道:“这些宦官若要逼迫于我,那我只好投奔卢龙节度使去,在大唐地界,只有这些藩镇是宦官管不到的。”顾师言甚觉内疚,道:“小弟这就去令狐绹那里询问对策,看此事可否挽回。”那颉啜道:“如此甚好,听说令狐绹与魏国公马元贽关系非同一般,他若为你说情,或有回旋余地。”
那颉啜陪同顾师言来到令狐绹府上时,更鼓已敲过了三更。令狐绹睡眼惺忪,但一听顾师言得罪了蒋士澄,失色道:“糟糕,蒋士澄是马元贽的义子,这祸可闯大了。”又问:“你打了鹘坊小儿我也听你说过,过去半个月了,原以为没事了,不想现在闹出来了,只是他们怎么就知道是你干的?”顾师言道:“或许那伙太监当中有人认得我。这也不对呀,若是这样,也不会拖到今日才出事。”那颉啜道:“那是因为这些天你一直在外,他们找不到你。”顾师言道:“我昨日面见皇上时,皇上也没说我什么呀。”令狐绹摇头道:“顾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哪里知道宫廷之险恶,你以为他们要到皇上面前告状找你麻烦,内官权势之大,暗地里弄死个人好比捏死只蚂蚁。”那颉啜与顾师言面面相觑。令狐绹来回踱步,想了想道:“法子也不是说没有,只怕顾兄弟心高气傲,不肯答应。”那颉啜忙问:“什么法子?”令狐绹看着顾师言,道:“魏国公马元贽是内官首领,我带你去向他求个情,只要他说不追究,那就没事。当然,向人求情免不了要低声下气,而马元贽脾气又有点怪,我担心顾兄弟放不下面子。”
顾师言怫然道:“多谢令狐大人好意,顾某虽然不才,却绝不向阉竖乞怜。”令狐绹闻言心下不快,道:“祸是你惹出来的,又何必逞一时意气,连累了右金吾将军?”那颉啜当即道:“令狐大人,素闻魏公性情乖张,顾兄弟若去向他求情,必受其折辱,大不了高飞远走,不信这些内官还能杀我们的头!”令狐绹默然。
二人辞了令狐绹出来,上马回府,两骑回鹘勇士随护。那颉啜道:“顾兄弟,且随我到敝舍商议对策。”顾师言心中不安,却又无话可说。四人过了凌烟阁,转过大雁塔,前面便是右金吾将军府,忽听人马声嘈杂,那颉啜右手一举,四人一齐勒马。顾师言率先跳下马背,道:“大哥,你们几个稍等一下,我前去看看。”说罢,循声而前,转过街角,眼前蓦然一亮,见前面黑压压约有数千人马,数百支火炬烨烨照耀,将右金吾将军府围得铁桶一般,看这人马服色,骑豹文鞍,着画兽衫,正是神策军飞龙兵。
顾师言大惊,隐着身子,察看动静,听得一个尖厉的声音道:“那颉啜乃回鹘奸细,投靠我大唐欲谋不轨,心怀叵测,更收买了无耻小人顾师言为内应,此人是宫廷棋待诏,薄有虚名,常能出入禁宫,意欲对皇上不利。咱家发现他们二人深夜率金吾台禁军逼近玄武门,便上前询问,不料此贼猖狂之至,仗着人多势众,竟鞭打我神策军士,想我神策军飞龙兵,自明皇创制以来,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今日定要诛杀此二贼,为皇上分忧。”此人嗓音如寒枭夜啼,凄厉凶恶,正是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那数千神策军飞龙兵一起鼓噪,气势汹汹,立时便要破门而入,大砍大杀一番。
顾师言心中焦急,便要挺身而出,以免那颉啜合府遭难,肩脊微耸,就被身后一人按住,急扭头看,却是那颉啜随后跟来。那颉啜低声道:“兄弟,不可莽撞。”顾师言道:“大哥,事情因我而起,我再不出面,这些飞龙兵就要冲进府去了。”那颉啜道:“事已至此,你即便出面也已无法收拾,白白送命。”
“大哥,那是谁?”顾师言忽然指着那颉啜身后,那颉啜回头去看,却没看到有什么人,顾师言趁机一跃而出,疾步朝蒋士澄奔去,高声道:“顾师言在此,休得牵连无辜。”立时便有数十名飞龙兵围逼过来,顾师言束手就擒。
蒋士澄慢慢踱马过来,眯眼打量顾师言,冷不丁举起马鞭当头一抽,顾师言急忙低头,“啪”的一声,脖颈间登时火烧火燎般一阵剧痛。蒋士澄骂道:“瞎了眼的东西,竟敢太岁爷头上动土!喂,为你撑腰的那个将军大人哪里去了?飞龙兵将士们,冲进府去,捉住那颉啜一并治罪。”顾师言急忙道:“此事与那颉啜将军无关,一切由顾训一人承担。”蒋士澄讥嘲道:“怎么?要弃子了?咱家知道你围棋下得不错,听人说你注重大局,不吝弃子,今天怎么自个儿成弃子了,被右金吾将军给弃了?也罢,本大人就在这里好好整治你这颗弃子,让那颉啜看看,他不是说你对他有恩吗?他把你给弃了,不就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吗?”顾师言昂然道:“君子小人,自有公论,不是某些无颜面见祖宗之辈说了算的。”这话说到了太监们的痛处,蒋士澄勃然大怒,但是太监发怒与常人不同,总是先压抑住怒气,再寻找最恶毒阴狠的方式发泄。这蒋士澄点头道:“你这人嘴硬,很合咱家的口味。来人,叫他们上来。”神策军中歪歪扭扭走出几个小太监来,正是那日在酒楼上被阿罗陀痛殴的鹘坊小儿,有两个骨折未愈,腿上还绑着夹板。这几个鹘坊太监一见顾师言就叫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指使他手下那黑鬼把我们腿都给打断了,蒋爷给我们作主。”蒋士澄道:“好了,我把他抓来了,你们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吧,等下砍了头就没得玩了。”蒋士澄语气轻描淡写,其凶残之意却令人不寒而栗。鹘坊太监们一齐欢呼,然后交头接耳,商量怎么折磨顾师言。蒋士澄骑在高头大马上,笑吟吟地瞅瞅顾师言又瞅瞅那几个小太监,好比猫捉老鼠,甚是兴奋,道:“使点劲想,想出好玩的主意咱家有赏。”顾师言此时已豁出去了,心想就是死也不能让太监们痛快,也笑道:“狗太监们使劲想,看能不能把爷吓倒。”
那几个鹘坊太监让其中一个能说会道的太监上前禀报道:“小的们想到了一个整治这厮的法子,请蒋爷定夺。”“说!”“小的们平日里也喜欢读点史书,知道前汉刘邦的大老婆吕雉把刘邦的小老婆戚妃弄成了‘人彘’,小的们起先还不明白‘人彘’是个什么东西,向翰林院的学士们请教,原来是把手脚齐腕砍去,眼睛刺瞎,舌头也割掉,养在猪圈里就叫‘人彘’。这姓顾的竟敢殴打咱们内官,可说是罪不容诛,一刀砍了那就太便宜他了。所以,小的们想了这么个法子,把他也弄成个‘人彘’,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养在长安城大街上,让大伙看看得罪咱们内官的下场。”蒋士澄鼓掌道:“好主意!好主意!”
顾师言毛骨悚然,素闻太监们残忍,实未料到如此之甚,这世间确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此时只有激怒这些太监,让他们盛怒之下一刀杀了自己干净,当下强自镇静,笑道:“我也有个好主意,可让你们大大羞辱于我。”众太监愕然,数千神策军飞龙兵也鸦雀无声。顾师言道:“闽中盛产太监,我知道你们大多数是闽人,闽地风俗最狠的羞辱他人的办法是向人撒尿,只是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狗太监只能蹲着撒尿,这一狠招使不出。”
几个鹘坊太监气得红了眼,回身从兵士手中抢刀,叫嚷道:“今日非把你也阉割了不可。”冲到顾师言面前往其裆下就刺。蒋士澄喝道:“住手!”小太监回头询问道:“蒋爷?”蒋士澄冷笑道:“这厮狡诈,你们别上他的当,他怕被弄成‘人彘’,想求速死,你们现在阉割他,必然会血流不止而死,咱们师法古人,却要有所创新,手、足、眼、舌割去不算,把他男根也割掉,让他成‘阉人彘’!”众太监心悦诚服道:“蒋爷高瞻远瞩,小的们差点上了这厮的当。”
顾师言惊怒交集,只觉心口气血翻涌,猛地大叫一声,左胸旧伤迸裂,登时不省人事。
那颉啜此时已赶到令狐绹那里,令狐绹一听立即道:“此事我一人无法收拾,你速去请白敏中白相爷,他是蒋士澄的恩人,我先赶过去,别让他们坏了顾训的性命。”那颉啜当即赶往白府去请白敏中,令狐绹也匆匆备马前来相救顾师言,却不知此时右金吾将军府又发生了惊人之事。
那蒋士澄见顾师言血染衣襟,晕了过去,便道:“这人虽然嘴硬,到底还是个脓包,听说要把他弄成‘阉人彘’就吓得半死。也罢,抬他回去,叫仵作马上给他弄成个‘阉人彘’,让他一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已入活地狱,他也许还会纳闷呢,怎么就成这样了?怎么看不见东西了?怎么站不起来了?一定是做恶梦了。嗯,咬咬手指头,看会不会痛?啊,手怎么也没了!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黑夜沉沉,火炬熊熊,数千神策军士毛骨悚然。
蒋士澄命军士用担架抬顾师言走,正在这时,忽有一群乌鸦从将军府门楼飞过,呱呱声不绝,蒋士澄正待说声“晦气”。突然连续两声爆响,随即烟雾弥漫,这烟极浓极烈,刺得人眼鼻生涩,咳嗽不止,泪水直流,众神策军乱成一团,根本看不见东西,胡冲乱撞,伤了不少自己人。蒋士澄叫道:“莫要慌乱,慢慢退开。”
这股怪烟约莫有半盏茶时间方才散尽,蒋士澄揉着眼睛问:“顾师言跑了没有?”一直揪着顾师言的那两个飞龙兵道:“回大人,跑不了。”蒋士澄松了口气道:“这就好,我以为是这厮的同党来救他呢。这烟来得好生稀奇!”忽听刚刚回话的那两个飞龙兵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蒋士澄催马近前一看,见那两个飞龙兵牢牢抓着的却是一名鹘坊小太监,那小太监目瞪口呆,显然被点了穴道,哪里还有顾师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