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蒋士澄幼年因家贫,被他父亲送与当地一官吏为奴,那官吏将其阉割后准备带其入京(此乃闽地恶俗,顾师言的祖父顾况曾有诗叙及此事),不料那官吏病死在任上,蒋士澄就此流落街头,常受恶少豪奴欺凌,被剥去裤子羞辱。后遇江州司马白居易,白居易怜其孤苦,收留在府上。而白敏中则是白居易之弟,白敏中赴京任职那年,便一道将蒋士澄带到京中,拜在太监马元贽座下,从此飞黄腾达。蒋士澄出人头地后,数度远赴豫章、南闽等地,搜寻当年得罪过他的人,一个个让其家破人亡方才解恨,手段之残忍令人侧目。不过,他对白氏兄弟一直心怀感激,白居易处牛、李二党之争的漩涡而能终老林下,蒋士澄可说起了很大的作用。
蒋士澄一见白敏中的大轿便下马上前问候,亲手掀开帘幕,搀扶白敏中出来,道:“白相爷,您老怎么来了?”
这白敏中时任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年过六十,肥头大耳,体态臃肿,说话慢条斯理,清咳两声,道:“士澄,这事我都知道了,你把事闹得太大了。”蒋士澄赔笑道:“相爷,您老有所不知,这是魏公一力要追究的。”白敏中道:“魏公那儿我去说,你就不要追究了。顾师言呢?不要坏了这孩子的性命,前年他还和我九哥(白居易排行第九)下过棋呢!你瞧,我九哥都去世两年了,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呀。”蒋士澄道:“是是是,不过那个顾师言已不知被哪个给劫走了。”
老僧举有着空魔
顾师言昏昏沉沉,不知怎么突然置身一密室之中,被人用冷水浇醒,睁眼一看,一灯如豆,鬼影憧憧,细看又空无一人,顾师言赶忙看自己手脚,万幸!手脚齐全,心中一喜,却又见左胸插着一箭,正是原先被那冒充乌介山萝的少妇匕首刺伤之处,顾师言脱了蒋士澄的魔掌,心下宽慰,对这点箭伤倒不甚在意,心想:这箭倒射得准,也好,省得多一块疤。叫了二声,无人应答,便四下里找门想要出去,可怪,这密室竟然无门无窗,那么自己又是怎么进来的呢?正疑惑间,忽听一声阴恻恻的冷笑,一个声音透过板壁传过来:“你以为这是哪里?还想出去!告诉你,这里便是蚕房,专门实施阉割术的地方,知道吗?司马迁不就是被汉武帝下了蚕房吗!哈哈,且看你能不能写出部《史记》来。”
灯光蓦然一亮,阴鸷狠毒的蒋士澄出现在顾师言面前。
顾师言虽然胆气颇壮,此时也魂飞魄散。只听蒋士澄道:“你以为能逃得脱我的掌心?这世上得罪过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顾师言大叫一声,奋起余勇,当胸一拳,正中蒋士澄心窝,这蒋士澄却是不经打,一跤倒在地上,捧着心窝叫疼。顾师言待要夺路而出,苦于找不着门,回头要揪住蒋士澄问路,却见蒋士澄已经站了起来,身后现出四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一身的横肉,口里一律衔着一把薄薄的小刀。蒋士澄道:“快快将他做成‘阉人彘’。”四个赤膊大汉一伸手就揪住了顾师言,扭头问:“大人,先割哪个部位?”“这厮嘴硬,先将他舌头割去。”顾师言的嘴就被捏住,只觉舌头一凉,已被割去一截。顾师言目眦尽裂,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的低吼,猛地挣开反绑的双手,一头朝板壁撞去,不想这一撞就撞出一个洞来,顾师言连滚带爬,死命奔逃。天色早已大亮,顾师言也不知奔出多少路,眼前是一片荒凉的旷野,看看身后并无追兵,才敢停下喘口气,想想从此自己再不能说话,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身后马车声辚辚,一辆四匹大马拉的豪华马车从顾师言身边经过,有一女子探脸在车窗外看着顾师言,这女子细辫披头,肤若凝脂,脸色如朝霞般鲜艳,不正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多日的乌介山萝吗!顾师言大叫“山萝”,然而口里只发出一些“啊呜”声,那马车辚辚向北,顾师言拔腿要追上去,不想跌了一跤,令他心胆俱裂的是竟发现自己手足不知何时已齐腕被斫断,真的成了“人彘”了,世间惨事,莫此为甚,顾师言滚倒在地,发出一声野兽悲嚎,撕心裂肺,忽听耳边有人道:“他怎么了?望月叔叔,他怎么叫得这么惨?”
顾师言慢慢睁开眼,泪水模糊中现出的是一张少女如花般的俏脸,那少女见他醒来,喜道:“望月叔叔,他醒了!”顾师言举手一看,手掌还在,他真的如蒋士澄所言咬了一下手指,看是不是在梦中,这下咬得太重了,痛得身子一缩,谢天谢地,原来那是一场恶梦。顾师言此时才觉得全身上下冷汗湿透,梦中那无法解脱的困境令他心有余悸。
那少女用丝帕为他擦去额头冷汗。少女瓜子脸,清清秀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顾师言以前从未见过,赶忙相谢。少女抿唇微笑,侧脸瞧着左边一白衣人,顾师言也扭头去看,这一见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这身形瘦小的白衣人,不就是佛崖寺吉备大师手下那位留发侍者吗!原来,又是吉备大师相救。顾师言坐起身,谢过救命之恩。那白衣侍者神色淡淡的,并不说话。少女见顾师言神色有些尴尬,安慰道:“望月叔叔不怎么说话的,公子别介意。”名叫“望月”的白衣侍者突然闪身出了门,那少女看了看顾师言,也跟了出去。
顾师言是既来之则安之,四下打量这房子,见房中摆设极尽精美,琉璃翠楣,琥珀虹栋,比之皇宫内院亦不逊色,实在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忽听门外脚步声响,顾师言以为是吉备大师来了,强忍左胸伤痛下地站定。
却见一溜进来四个青衣小婢,顾师言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谁来了。果不其然,佛崖寺后山见到的那位中年美妇随后便进来了。顾师言心想:莫非是她命那白衣侍者出手相救的?忙施礼道:“多谢夫人相救之德,顾训好生感激。”那中年美妇“哼”了一声,脸若冰霜,猝然问:“我们衣羽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顾师言愣了愣,随即想起“衣羽”是数日前在佛崖寺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的名字,旋又忆起从松果山回长安的马车上那旖旎一幕,脸微微一红,嗫嚅道:“晚辈确实不知。”中年美妇连说两个“胆大妄为,胆大妄为。”不知是说顾师言还是说衣羽,又斜眼看着白衣侍者望月,问:“望月研一,你怎么说?”瘦瘦小小却精力无穷的望月研一低着头,禀道:“属下昨夜曾去此人府上察看过,未寻到女主的踪迹。”顾师言心中一懔,原来昨夜在屋顶窥探的却是这白衣侍者,难怪连尉迟玄也截不住他了,柴神仙推卦说是寻找一女子,果然应验。又听那中年美妇道:“玉鬘,你来说。”那清清秀秀的少女应声进房,脆声道:“女主那日对小婢说要随这位顾公子下山,不听小婢苦劝,连夜就走了。”那美妇又问顾师言:“你在路上可曾遇见她?”顾师言想了想,摇摇头。
中年美妇目视虚空,一言不发,室内众人无敢出声者。只听那美妇幽幽叹息一声,道:“那又为什么不辞而别?怨我管教太严?不奈山居寂寞?”说罢缓缓出门。名叫玉鬘的少女回过头来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若遇见我们女主,不不,我们小姐,就叫她回来好不好?我们找她找得好焦心。”顾师言只好点头。
听得那一行人足声远去,四下里寂静无声。顾师言低头看左胸伤口,见已包扎妥当,创伤处有清凉的药味,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出房门看看,才发现这宅子幽深广大,楼台水榭、曲院回廊,顾师言走了好一会才来到前庭,奇怪的是如此豪宅竟然空无一人,似乎都已随那中年美妇走得一干二净。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直射,楼阁精美,顾师言却觉得这深深庭院透着股诡秘气息。这时,不知从哪突然出现一个老苍头,执一竹帚慢慢清扫院间落叶,顾师言大为惊异,他方才明明看过这庭院并无人迹,难道一眨眼这老苍头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了?但瞧那老苍头不紧不慢的样子,似乎已在此清扫多时,只是顾师言没瞧见他罢了。
顾师言上前叫了一声“老人家”,老苍头佝偻着背自顾扫地,恍若不闻。顾师言转到他正面,加大了声音叫“老人家”!那老苍头这才稍稍直起身子,却又指指耳朵,示意耳聋听不见。这老苍头面相古怪,白眉长得出奇,直耷拉至高高耸起的颧骨处,遮得眼睛几乎看不见,头发斑白,皱纹满脸,顾师言也不知他是真聋假聋,反正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便拱拱手,转身出门,便是一条古巷,正有两个挑柴禾的农人路过,见顾师言从大门里出来,就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其中一个结结巴巴问顾师言:“你你你,从这里面出来?”顾师言答道:“是呀。”那两个农人面面相觑,忽然发一声喊,柴禾也不要了,撒腿就跑。顾师言也吃了一惊,心想:莫非蒋士澄已将他通辑,这两个农人见过他画像,这便去报信领赏去了?急朝两边一看,古巷长长,两侧俱是高墙,不易藏身,当即就从刚刚出来的那扇门进去,暂避一下也好。
然而不知为何,门内忽然变得甚是昏暗,行得几步,举目一看,不由大吃了一惊,眼前荒草丛生,屋宇破败,蛛网积尘,哪里还是精美楼台深深庭院!顾师言整个人都呆住了,脑子里闪出的一个念头却是:我又做梦了!苍天,该不会是我已成了人彘,这是人彘之梦吧?
顾师言近来屡遭变故,心神不宁,眼前又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不禁对所处之境是真是幻都犹疑起来,呆呆地看着那荒草危楼,猛然转身原路出去,令他头晕的是,门外又是另一番景象:人头济济,门庭若市。一个大嗓门叫道:“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刚刚从这门出来,现在又出来了!”顾师言抬眼一看,说话的就是那个连柴禾都丢掉的农人,边上男女老少围了一堆,看怪物似地看他。顾师言见不是来抓他的,稍稍放心,抱拳道:“列位在看什么?”
那伙围观人一听他说话,吓得“哗”的一声往后退。顾师言低头打量自己,手脚齐全,没什么可怖之处呀,心想:这世道当真邪门了,怎么这些人都把他当成鬼一样?也不想和这些人多纠缠,问:“请问这是什么地方?离小雁塔有多远?”那些人互相推搡,却无人应答。顾师言道:“那就请让路,让在下出去。”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老者,老者绕着顾师言细看,看正午阳光下顾师言的影子,点点头道:“嗯,有形有影,应该不是鬼。”顾师言颇为气恼,大声道:“这位老丈何以认为在下是鬼?”围观男女七嘴八舌道:“你从这门里出来,不是鬼是什么!”“反正这鬼宅就没活人出来过。”“要么你就是狐狸变的。”那老者问道:“少年人,你又为何从这门里出来呢?”这话问得怪,顾师言倒不知如何回答了,随口道:“不出来,难道老呆在里面?”老者听他这话带着点鬼气,退后一步,问:“那么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顾师言没来由受这盘问,他自己正满腹疑团呢。道:“没看到什么,是些破房子。”老者与身后那一群人都长舒了口气,老者道:“那是万幸,看到破房子还可捡条命回来,你若看到的是琼楼玉宇,那可就不妙了。”顾师言心想:这么些人围观,若惊动官府那可不妙。当下推开众人往巷口就走,口里道:“在下是人,不是鬼。”加快脚步,把那伙人甩在身后。
出了巷口,顾师言四下里一看,知道这里是南梢门,离自己住处小雁塔有五六里地,便踅进一衣帽铺买了一顶鲜卑暖帽戴上,这种帽子可把脸部遮住大半,长安冬季,多有汉人戴此胡帽。然后上一家酒楼,叫了一盘白水羊肉、一盘蟹黄鱼翅、一盘原壳鲍鱼、一盘太白鸭,又叫了一斤山西汾酒。顾师言酒量甚豪,眨眼间半斤酒下肚,心神稍定,叫来店小二,询问古巷鬼宅之事。那店小二神情夸张,道:“这位公子也知道那鬼宅之事?我们住这附近的人都不敢打那儿过,有人说那里面富丽堂皇像皇宫一样,又有人说是些破烂房子,不过,有时半夜能听到那里面传出箫管笙歌,就在前两天,有两个狂生,自诩胆大,与人打赌要到那宅子里呆上一夜。第二天呢,一个死了,一个癫了,这是小人亲眼所见。”顾师言问:“那宅子是谁遗留下来的?”小二道:“这却不知,据老辈说,这宅子有百年以上了,没听说是谁的宅子。”
顾师言吃罢酒饭,看看天色不早了,便雇了辆马车,让车夫载他到小雁塔。来到小雁塔下桃园湖畔,顾师言从车窗里看到自己住所大门紧闭,就命车夫将马车远远停在一边,他坐在马车里静观其变。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门前依旧无声无息,顾师言心想:莫非那些僮仆都给抓走了?这时,忽见一人快步而来,径直来到门前叩门。顾师言凝神一瞧,认出叩门人是镖师云天镜,大喜,急叫车夫赶车过去。
云天镜敲了好半晌无人应答,正要转身离去,一辆马车从身边慢慢驶过,车上一人低声道:“云师傅,是我。”云天镜一看是顾师言,脸现喜色,张口欲言,顾师言一伸手将他拉上车去,命车夫回南梢门。云天镜喜道:“顾公子,我正要找你。”顾师言问:“云师傅还不知在下已出事了?”云天镜诧异道:“出了何事?你不是好好的吗!”顾师言便将昨夜之事略略说了说。云天镜吃惊道:“竟有此事!”又宽慰道:“既已脱身那便不怕,腊月初三也就是大后天,我们镖队要出京,你便随我们一道走,那些阉狗能奈你何。”顾师言问:“尉迟前辈还在长安吗?”云天镜道:“此刻只怕早已追出潼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