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顾师言忙问:“找到乌介山萝的下落了?就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的回鹘公主呀。”云天镜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的确发现了朱邪元翼的踪迹。昨夜师傅与我赶到那波斯神庙时,神庙已然起火,我们四下追查,发现好几个胡人在追杀一个女子,听那些胡人喝骂声,似乎是这女子救了你手下那昆仑奴。”顾师言一怔,问:“是一白衣女子吗?”云天镜道:“正是,云某现在就是请你去与她相见。”“她受伤了?”“没有,这女子轻身功夫甚佳,只是被追杀多时,脱力晕眩过去了,师傅命我救这女子回去,他独自追击朱邪元翼去了。”顾师言迟疑了一下,问:“是那白衣女子说要与我相见?”云天镜道:“是,她现在我们湖州会馆。”当下命车夫经玉祥门折而向西,往湖州会馆而去。
  湖州会馆门楼颇为气派,前后三进,约有七八十间房子,多为客居京城的湖州商人租住,云天镜所领镖局二十余人也居住于此。二人一进会馆,便有一中年仆妇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云爷回来了。”云天镜道:“那位姑娘还在房中吗?”仆妇道:“在,刚刚还问我要笔墨说要写字。”一边说一边在前引路,来到南厢房左一间,轻轻敲门道:“姑娘,云爷来了。”等了一会却不见应答,那仆妇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动静。云天镜示意仆妇推门进去。门是虚掩的,仆妇一进去便“咦”的一声,道:“怎么不见了?我送笔墨给她只不过一顿饭时间呀,也没见她出去!”云天镜与顾师言一齐进入房内,只见仆妇一人在茫然自语,室内更无他人。顾师言目光一扫,南窗下长桌上有一纸笺,看时,却是数行小楷,乃卫夫人簪花体,字迹妩媚多姿,抄录的是《诗经·郑风·狡童篇》: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云天镜粗通文墨,一看这诗便微笑道:“这位姑娘用情很深哪,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却不知所为何人?”顾师言脸一热,装作漫不经意地道:“这么说,那位姑娘已经走了?”那仆妇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没看见她出去呀,真正奇怪,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能走到哪里去?”云天镜挥手叫她先出去,对顾师言道:“这姑娘身手极是了得,你也不必为她担忧,却是你自己呆在这京城里要小心才是,太监们势力通天,是了,昨晚后半夜有大批人马四处巡逻搜查,这么说就是在找你了?”顾师言皱眉道:“也不知我那些仆佣怎么样了?你方才叩门都无人应答,是不是神策军把他们都给抓起来了?泉儿和阿罗陀还是我从柴桑带来的呢。”云天镜当即道:“云某这就去你府上看看,好歹问出个究竟来。”
  云天镜做事甚是爽利,说走便走,也不骑马,大步消失在冷冷夜色中。仆妇送上茶水便退下了,顾师言独坐无聊,翻来覆去看纸笺上的《狡童》诗,耳边又似乎闻得山道马车辚辚声,有一丝幽香沁上心脾,那谜一样的少女令他心跳加剧,灯下追想,不由得痴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门外传来云天镜爽朗的笑声,道:“顾公子,有故人来访。”随即推门而入,他身后跟着一位三十来岁、长身玉面的俊美男子,其身形挺拔,有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风流倜傥。这男子盯着顾师言,含笑不语。顾师言睁大了眼睛,从椅子上腾地站起,几步上来握住这男子之手,喜道:“飞卿兄,想煞小弟了!”正是前日来访不遇的温庭筠。
  温庭筠乃有名的大才子,与李商隐齐名,文辞艳丽,工于小赋,构思文章时喜欢双手交叉,一篇小赋他八叉手而八韵成,才思敏捷世所叹服,人称“温八叉”,三年前在扬州与顾师言一见如故,相知甚欢。温庭筠好狎邪游,青楼妓馆多有留情,痴心女子为他寻死觅活的亦复不少,当时舆论讥其才高德薄,也因此屡试不第。温庭筠常对人言:“世人说我无行,只江东顾训知我乃是多情。”其后二人结伴入京,云天镜便是在赴京途中与他们相识的。温庭筠于次年春闱应试中,因代人捉刀被逐出科场,再一次名场落魄。事后他对顾师言道:“押官韵作赋甚易,但左右多有考生啮笔苦思无从落笔者,令我心中不忍,便助他们草草成文,前后凡八人。考场救人,善莫大焉!而主考官却将我除名,当真岂有此理。”其诙谐洒脱如此。
  温庭筠拉着顾师言的手来回摇动,笑道:“顾训,听说你大祸临头了,很好,这也是人生难得之境遇呀。若是我,定当赋诗一首或填词数阙,必可流传千古。”放浪旷达,游戏风尘,温庭筠就有这令人忘忧的本事,与他相处,顾师言便觉得世间无大事、人生如逆旅,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云天镜早命人备下酒菜,三人饮酒叙话。温庭筠对顾师言道:“我在你那里敲门敲不开,正纳闷呢,云兄便来了,云兄你说。”云天镜道:“我逾墙进去一看,没见到人,但房中摆设齐整,你那些琴具字画都在,不像是遭禁军搜索过的样子,为何你那些僮仆会走得一个不剩?当真令人琢磨不透。”
  “还有一件奇事,”温庭筠满饮一杯,看着顾师言道,“我前日一到长安,便去找你,那小奚奴说你在潼关松果山养伤。昨日下午,我赶到松果山佛崖寺,住持僧不在。问小沙弥,却说你已于昨晚离去了,我便在寺里借宿。哪知半夜里忽然起火,我与几个小沙弥站在山道逆风处看着一座古刹就那样被烧成灰烬。有个小沙弥哭哭啼啼说,看到有人扔火把进来烧庙的。”
  顾师言听得佛崖寺被人放火给烧了,叹息不已,隐约觉得此事或许又是因自己而起,真是罪过。念及吉备大师高龄,这下子庙没了,也是凄惶,当下打定主意,此间事了,定布施香资助佛崖寺重建。
  云天镜手下一镖师有事相商,云天镜便暂辞出去。温庭筠笑问:“你那位武艺高强的白衣女郎呢?”顾师言脸一红,道:“这个云天镜,心直口快!”温庭筠庄言道:“顾训,你今年二十三,也该娶一房妻子了。”顾师言道:“好笑,你今年三十三了,却为何还不娶?”温庭筠道:“我兄弟甚多,我排行第七,而你乃是独苗。”温庭筠正说得起劲,云天镜进来道:“温公子,令仆在外说有急事相告。”温庭筠道:“不理他,我这个奴才芝麻点事到他那里就成了天大的事。”门边一个声音道:“少爷,确有急事,是令狐綯大人派人来请你去相见。”那仆人已候在了门边。温庭筠看了顾师言一眼,问那仆人:“人在哪里?”仆人道:“还在日升客栈等着呢。”温庭筠道:“我午后去他府上投名刺拜会,却说他不在,这会来搅我酒兴,不管他,我要与顾训一醉方休。”那仆人道:“少爷,那可是令狐大人呀,大官呢!”这话把顾师言几个都逗笑了。温庭筠笑骂道:“你看这个活宝,还是个势利眼,听说是大官就魂不附体了,我怎么带了你这么个俗物出来!”
  顾师言见衣羽留下的诗笺还在长桌上,忙折起放入怀中,不然温庭筠看到了又要取笑。忽然皱眉道:“我那枚宝石指环不知遗落何处了?”温庭筠道:“一枚指环有甚么要紧,除非是定情指环。”顾师言道:“是温莫斯将军临终赠予我的。对了,昨日我将虎符交与那颉啜大哥时,这指环还在怀里,定是昨夜丢失的。”云天镜道:“你昨夜所历之事甚多,还能知道丢在哪?”顾师言道:“定是遗落在南梢门鬼宅里了?”“鬼宅?”温庭筠甚感兴趣。顾师言将昨夜被人救至一豪宅之事对温、云二人说了。二人极为惊讶,云天镜道:“原来昨夜从吾师手下脱身的白衣人名叫望月研一,厉害,厉害!”而温庭筠却不大相信顾师言所说的第二次进门看到宅子已一派荒凉,道:“你定是受伤后体虚眼花,世上哪有这等奇事!”顾师言摇头道:“此事之奇连我自己都有点不信,但又的确不是梦。”温庭筠道:“反正你是要去寻指环的,不如我们一道去看看,譬如顾训做了个梦,现在是去寻梦。”
  云天镜命镖局车夫驾马车送他们三人前往南梢门。温庭筠的仆人追着马车叫唤,温庭筠笑道:“你就说我喝醉了,明日去见他。”
  依顾师言指点,车夫将马车停在那古巷口,三人下车往巷内一看,古巷阴森森的不见半点灯火。云天镜道:“忘了带盏灯笼来,这黑灯瞎火的如何迈得动步?”顾师言道:“不妨,待我去对面那家酒楼借盏灯笼来。”说罢转身便行,没走出两步,就听温庭筠叫道:“且慢,顾训,你看。”顾师言回过头来,却见古巷深处,一盏小小的碧绿灯笼冉冉而来。
  夜色沉沉,灯笼幽幽,顾师言三人俱被一种神秘气氛所攫住,屏息静气,看着那绿灯笼缓缓移近。执灯笼的是个白衣少女,眉目清秀,笑容可掬,径直来到顾师言面前,纤腰一躬,施礼道:“顾公子,主人有请。”这少女声音清脆如凉拌黄瓜、如山间晓风、如冰凌相击,令人神气为之一清。
  顾师言喜道:“原来是玉鬘姑娘,贵主人又怎知我们来此?”少女玉鬘含笑不答,转身在前引路,道:“顾公子,请吧。”顾师言看看温、云二人,道:“那我们就去吧。”玉鬘止步回眸,道:“主人没说请这两位呀。”温庭筠笑道:“那是贵主人还不知我们两个大驾光临。”玉鬘点头道:“确实不知。”又问顾师言:“顾公子,这两位是你好朋友吗?”顾师言点头。玉鬘道:“今晚夫人不在,或许不要紧,那么就一起去吧。”
  云天镜命车夫驾车先回去。三人随少女玉鬘朝古巷行去,行得数十步,古巷一侧的高墙忽然便开出一扇角门,顾师言依稀记得白日里并未见这位置有门,这宅子当真古怪。听得门内一少女的声音问:“玉鬘,来了?”“来了。”玉鬘应道,领着顾师言三人进门,门内依旧一片昏暗,看不见刚才问话的那少女的身影。云天镜是习武之人,目力甚强,也只隐约辨得出周围一点轮廓,但见楹柱高大,门庑森严,却都是黑沉沉的不举灯火。
  温庭筠问道:“玉鬘姑娘,顾训说你们这宅子有时会化为一片废墟,此话当真?”玉鬘道:“这位公子,你不要多问好不好?玉鬘不知如何回答你。”温庭筠打趣道:“那么姑娘也是狐狸精幻化的了?”玉鬘“格”的一声笑,轻声道:“不要多说话好不好?求求你了,若是夫人在,小婢要受责罚的。”温庭筠也压低声音道:“姑娘笑声真是好听,像洞箫声。”甜言蜜语是温庭筠拿手好戏,他才华横溢,心思若用在这上面,还有哪个女子不被他迷住?玉鬘道:“公子说笑了,我们小姐声音才真是好听呢。”顾师言问:“玉鬘姑娘,你家小姐回来了吗?”玉鬘道:“还没有呀,顾公子你见到她了吗?”顾师言道:“没有。”说着望了云天镜一眼。
  这宅子果然广大,三人随少女玉鬘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才见灯火渐明,现出花窗绮壁,画栋雕梁。走过一条遮雨长廊,来到一座小院,早有一白眉老僧候在庭前。顾师言一见,脸现喜色,抢上数步,躬身施礼:“晚辈见过大师。”语气中不胜欣喜之意。老僧正是吉备真备,微微一笑,合十道:“有缘还须相见,这两位是———”顾师言分别引见。老僧对云天镜道:“原来是尉迟先生的高足,失敬,老衲与令师也是旧相识了。”云天镜恭恭敬敬执后辈礼。温庭筠也深施一礼,道:“久仰东瀛圣僧之名,今日得见,温七有幸。”吉备真备笑道:“温檀越之诗清婉精丽,老衲时常诵读,‘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真千古佳句也!”温庭筠摇手道:“惭愧。”
  三人随老僧进屋坐定,有婢女送上香茶。老僧见玉鬘还跟在温庭筠身后,便道:“玉鬘,你怎么还不下去?”玉鬘俏脸一红,垂手道:“是。”慢慢退下。
  吉备真备对顾师言道:“顾檀越年内多难,老衲正想派人请你回佛崖寺暂避。”温庭筠奇道:“原来大师还不知佛崖寺已毁于大火?”老僧一愕,旋即释然道:“哦,原来如此,佛崖寺该有此一劫,只是老衲倒成了无庙的野和尚了。”顾师言道:“都是晚辈惹的麻烦,佛崖寺重建之事,晚辈定当尽力。”老僧谢过。那刚刚退下的小婢玉鬘又匆匆来到吉备真备跟前,递上一红绢锦囊,轻声道:“国师,这便是顾公子遗落之物。”吉备真备接过锦囊,挥手叫她下去,将锦囊交与顾师言,道:“昨夜顾檀越在此疗伤时遗落一枚戒指,被玉鬘这小丫头拾到,老衲就知道顾檀越要回来寻找的。”温庭筠道:“大师真是神算,连我们何时到来都料得极准。”吉备真备笑道:“何谈神算呀,老衲知道顾公子要来,早命小丫头候着便是了。”话锋一转说到那日在佛崖寺与顾师言所弈的那局棋,道:“老衲局后细细复盘,深感顾檀越之棋宽猛相济,绵里藏针,合乎儒家中庸之道。老衲今年九十有七,阅人多矣,百年来弈林名手也大都讨教过,说到局部攻防,当推玄宗为第一;若论算路精深,无人能出山汉年之右,山汉年之子山湛源与顾檀越同为宫廷棋待诏,不知其棋力能否超越乃父?”顾师言道:“此人对晚辈颇有敌意,虽同为棋待诏,但从未与其下过棋。”吉备真备淡淡一笑,道:“同道相轻,入宫见嫉,虽弈道脱俗之事亦不能免之。”清咳一声,接着道:“老衲以为单论棋力之强,百年来以顾檀越为第一。”顾师言连称“岂敢”。温庭筠道:“圣僧如此评价,顾训你也不必过谦,长夜无事,你便与圣僧手谈一局如何?”
  棋枰疏疏落落布下十余子后,老僧吉备真备忽然脸现诧异之色,凝神细看顾师言,顾师言专注于棋,并未察觉老僧的注视。如此又下了二十余着,温、云二人棋力有限,只觉黑白双方着法尽皆精妙,正自赞叹,忽见老僧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奁,叹息一声:“这棋不必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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