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汪三对店内众人视若无睹,自顾对着身边的一张椅子微笑,道:“路上也算平安,好歹在过年前赶回来了。小香,你别忙,让我好好看看你,一别三年,可让你受累了。是呀,我在北地对你们母子俩也是牵肠挂肚。对了,阿祺那小子呢,怎么还不来见爹?”
  顾师言等人见汪三举止如此怪异,状类疯癫,不禁大为诧异。
  汪三伸手凭空抚摸,似在爱抚幼童的脑袋,脸现慈爱之意,道:“嗯,长这么高了,还认得爹吗?叫爹。”又扭头对椅子道,“你看,亲爹都不认得了。唉,也难怪,三年前他才四岁,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爹也是为了日子能好过点不是?这次回来我不再出去了。小香,你看,这三年我省吃俭用,在外也积了不少钱,这大锭大锭的银子你可收好喽,明年开个杂货店。”
  店家见汪三从怀中掏出的所谓的大锭大锭的银子却是两个黑乎乎的馒头,不禁笑出声来。那汪三大模大样地坐到桌边,抽抽鼻子,笑道:“真香。”似乎满桌都是好酒好菜。汪三拿起筷子,这里夹两下那里夹两下,却就是不夹那盘牛肉,似乎那那些子虚乌有的菜肴远比这盘牛肉好吃。泉儿见他空口大嚼却是一副香甜可口的样子,走近去看,那汪三用筷子什么也没夹着,却递到泉儿口边,道:“来来来,爹喂你一口。”泉儿“呸”了一声,赶忙躲开,对顾师言道:“公子,这人失心疯了。”顾师言道:“他思家心切,醉后便做梦回家了,可叹。”店家道:“他装的,做梦哪有这样做的!”
  汪三胡吃了一阵,忽然头一歪,鼾声“唏唏呼呼”,趴在桌上竟睡着了。顾师言让店家扶汪三去歇息,房钱一起算。店家连连答应,也不提不要汪三店钱之事了。
  次日一早,顾师言等三人用罢早饭结过帐后便要启程,却不见汪三的影子。问店家,店家说他一早就起来出去了。顾师言摇摇头,心想:自己有心助他盘缠,他却踪影不见,只能怨他福薄。当下上马赶路,未出十丈地,却见路边一人拱手而立,正是汪三。
  顾师言便命泉儿取一锭五十两的银子赠于汪三,汪三跪下磕头,顾师言将他扶起,道:“赶紧启程回乡吧,以免家中妻儿盼望。”汪三感激涕零,哽咽道:“公子再生之德,汪三没齿不忘。”一边掏出那只木碗奉上。顾师言笑道:“这碗你自己留着吧,在下不缺酒喝。”汪三不肯,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将碗往泉儿怀中便塞,泉儿笑嘻嘻接过,道:“公子爷,就留着玩吧!”汪三又问恩人姓名,顾师言道:“四海之内皆朋友,何必问姓名,就此别过。”打马先行。汪三追着泉儿问。泉儿道:“围棋天下无双的江南顾公子你可知道?”汪三一愣。三人催马将他撇在路边,扬鞭而去。
  汪三跪倒在地,朝三人背影遥拜。
  初十日,三人因贪图赶路误了投宿,眼见暮色四起,寒鸦归巢,却依旧不见村落墟烟。道路两边古木森森,阴影幢幢,泉儿有点害怕了,道:“公子爷,这天晚了,不会出来什么歹人吧?”顾师言道:“再赶一程吧,前边应该便是枣阳。”三人催马疾行,又赶了一程。萦尘耳尖,道:“好像有钟声。”顾师言喜道:“这定是承恩寺晚课的钟声。”
  承恩寺在枣阳东郊,始建于隋炀帝大业年间,属禅宗寺院,主持僧法号水云,原是柴桑东林寺僧人,后入主承恩寺。水云禅师与顾师言乃旧相识,顾师言前年进京,曾迂道拜访,今日相见,各道契阔。水云得知顾师言赴京参加元宵棋会,道:“元宵棋会早已轰动朝野,各郡县均选送好手赴京,二品以上官员亦可举荐一名棋手参赛,据传京中已云集百余名各路高手,天下好弈者闻风而动,那棋力低微只为一睹盛况的更是不计其数,贫僧是出家人,遥想此棋林盛会亦不禁蠢蠢欲动。”水云也好围棋,棋力不低。顾师言道:“禅师便与我一道进京观摩此次棋会如何?”水云含笑摆手道:“阿弥陀佛,以贫僧之微末棋艺,岂敢与天下棋士争雄!公子乃我柴桑才俊,不世出的棋才,贫僧此后每日为公子念诵《金刚经》,保佑公子独占棋会鳌头。”顾师言合掌道:“多谢。”水云忽然记起一事,道:“枣阳城中前几日有一名叫冯渊的西川人在下赌棋,一律授二子,据说是为了筹措进京路费。接连三日,无人能过得了他二子关,棋力甚高,不知公子识得此人否?”顾师言奇道:“冯渊乃西川道选送入京的棋手,一切费用由西川都护府资助,如何会为筹路费而与人下赌棋?”水云道:“这个贫僧却是不知。好笑的是城中王员外知贫僧粗通弈道,竟派人来邀贫僧前去约战冯渊,赌金由王员外出,嘿嘿,和尚下赌棋,岂不被人笑掉大牙!”顾师言大笑。
  次日一早,顾师言等三人辞别水云禅师上路。水云道:“公子到了城中不妨去会会冯渊。”顾师言道:“何劳禅师吩咐,在下自当助其盘缠入京。”
  到了枣阳城中一问,却道冯渊已于昨日动身赶赴长安,想必是下赌棋挣足了盘缠,急赴元宵棋会去了。
  枣阳距襄阳尚有一日的路程,三人加紧赶路,总算在十一日黄昏来到襄阳城外。襄阳历来是军政重邑,城楼高耸,城池深峻,滔滔汉水绕城而过,其西羊祜山、凤凰山巍峨险峻,昔日蜀汉关羽曾在此水淹七军,生擒曹操大将于禁、庞德,至今遗迹尚在。襄阳城东门外有一瓮城,乃战时屯兵之处。顾师言三人从瓮城边上绕过时,就见城内冲出十余骑快马,为首者方面大耳,身躯肥大,骑一匹大白马,奔驰迅捷。泉儿叫将进来:“阿罗陀,阿罗陀。”果见黑炭也似的阿罗陀就跟在大白马后面。
  骑大白马的正是杜瀚章,他料顾师言也差不多要到了,便出城迎候。相见大喜。杜瀚章道:“我自成都来此,一路大雪,吃了不少苦头,昨日午后赶到此地,阿罗陀已先到了。”一见萦尘,杜瀚章一愣,私下问顾师言:“这又是谁?怎么天下的美女都跑到你身边去了!”顾师言忸怩道:“这是家母为小弟娶的妾侍,颇好弈道,一定要随小弟赴京观棋,只得带她出来。”杜瀚章笑道:“到了京中见到衣羽姑娘,我看你怎么交待。”顾师言尴尬一笑。
  杜瀚章随从甚多,有三四十骑之众,其中还有两位以勇武著称的参将,一位叫戚山堂,一位叫卞虎,俱是西川虎将,有万夫不当之勇,杜琮命他二人护送爱子进京。
  杜瀚章将襄阳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水镜山庄包下,顾师言一到客栈,刚坐定喝茶,就见一脸有病容的中年文士上前拱手道:“江南顾公子,久仰久仰。”顾师言一看,不认得,赶忙回礼,道:“敢问先生尊姓?”
  一旁的杜瀚章道:“这位便是我西川道选送入京参赛的冯渊冯先生。”顾师言“啊”的一声,道:“在下昨日在枣阳城中四处打听冯先生,未想先生已到此间。”杜瀚章闻言哈哈大笑,道:“如此说,你也知道他下赌棋的事了?”冯渊一脸大病初愈的样子,也笑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事非得已乃出此下策呀。”杜瀚章替他说了:“冯先生年前赴京途中感了风寒,勉强挨到秭归城,病势沉重再也赶不得路,便在客店养病,岂料他那两个恶仆竟趁机卷了银两逃之夭夭。可怜我们冯先生身无分文,受了不少白眼,幸好病情稍缓,便挣扎着以下赌棋为生,一路向北,也到了襄阳。”冯渊道:“在下嗜棋如命,打定主意即便是乞讨也要赶去长安。”
  饭后,杜瀚章兴致甚高,命人摆下棋枰,请顾师言与冯渊对弈。未想那冯渊婉拒道:“冯某沉疴新愈,尚需调养精神,不愿在大赛之前与顾公子这样的高手对决,怕折了锐气,莫怪。”杜瀚章一笑而罢,对顾师言道:“顾训,你是精神如虎的,你指点我一局,上次在成都,你我都无暇手谈。”顾师言道:“小弟新收一徒弟,愿意代师出战,瀚章兄敢应战否?”杜瀚章“咦”了一声,方才他听顾师言说过萦尘喜好围棋,难道这娇柔女子棋艺当真不凡?杜瀚章虽算不上一流好手,但棋力着实不弱。
  萦尘本来是来看顾师言与冯渊对局的,闻言,顿时粉脸绯红,扯了扯顾师言的衣袖,低声嗔道:“公子,你要出萦尘的丑呀!”顾师言附耳道:“你的棋与他差不了多少,要紧处我会助你。”又朗声道,“瀚章兄与我情同手足,你也不必羞缩。”杜瀚章道:“正是正是,姑娘请。”萦尘只得含羞敛衽,坐于棋枰一侧。杜瀚章问顾师言:“怎么下?猜先?”顾师言点头道:“便下两局,各执一先。”
  首局萦尘执白先行,中盘时杜瀚章形势占优,萦尘蹙眉思索,苦无良策,俏脸胀得通红,扭头看顾师言,意在求助。顾师言却笑嘻嘻的只是点点头,示意萦尘继续下。那杜瀚章局势见好,来了闲情逸致,抬眼看纹枰对坐的萦尘,这娇美少女蹙眉思索的姿态令他心中一动,怜爱之念大起,又看了看顾师言,顾师言正细看棋局。不知怎的,杜瀚章竟对顾师言生出一丝嫉妒之意,此念转瞬即逝,不敢再往深里想,低头看着棋局。萦尘形势虽然不利,但她甚是顽强,四处搜括,官子捞了不少便宜。反观杜瀚章,却有点左支右拙,一味死守,终局竟以一子半告负。杜瀚章额头冒汗,连道:“厉害厉害,女子可畏”。顾师言笑道:“瀚章兄虎头蛇尾,一味求稳,以致于小败。”萦尘赢了棋,容光焕发,笑吟吟看着顾师言。
  杜瀚章显得颇为不服,道:“还有一局,再来再来。”于是,理好黑白棋子重新开局。此局棋势一直混乱,黑白双方数条大龙纠缠厮杀。
  忽听后面房中传来骇人听闻的狂笑,如猛兽夜吼、如狂风骤至,众人俱吃了一惊。顾师言听出是阿罗陀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泉儿飞奔而来,一脸惊恐之相,颤声道:“公子爷你快去,阿罗陀发狂了!”
  顾师言赶到阿罗陀住的客房外,门却是关着的,听得房内阿罗陀“嘛里叭哞”的梵语吼声如雷,显得愤怒至极。阿罗陀一向温驯如处子,遇人只是露齿而笑,绝无恶声,即便遇到强敌也从未如今日这般狂暴。顾师言来到窗下,伸指戳破窗棂纸,凑眼去看。房内只阿罗陀一人,还有一把高背靠椅被结结实实绑在木柱上。阿罗陀一手执铁棍,一手戟指那把靠背椅,怒发冲冠,神情惨厉。只听他用梵语爆豆般怒骂,也不知骂些什么。忽然铁棍挥出,“啪”的一声,将靠背椅上部击得木屑纷飞。
  顾师言惊忧交集,阿罗陀怎会这般模样,当真发疯了不成?
  阿罗陀吼声不止,杜瀚章的随从俱闻声而至,那两员西川虎将一左一右护在杜瀚章身边,生怕有什么不测。顾师言回过头来,见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众人脸上都是惊疑不定。杜瀚章问:“怎么?阿罗陀有癫疾?”顾师言皱眉道:“以前从未见他如此。”泉儿在一边目光闪烁,欲言又止,顾师言看了他一眼,他突然哭了起来,跪倒在地,道:“公子爷,此事都怨泉儿。”顾师言命他起来慢慢说。泉儿抽抽噎噎道:“泉儿不该将那木碗化成的酒给阿罗陀喝,若是知道阿罗陀一喝便会变成这样,打死泉儿也不敢。”顾师言“啊”的一声,道:“我说不收汪三的木碗,你偏收下,还好阿罗陀只是砸椅子,若是冲出来伤人,那谁制得住他,岂不是要闯下大祸。”泉儿哭哭啼啼道:“泉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房内阿罗陀吼声渐低。顾师言去看时,见满地碎木片,那把靠背椅被砸得稀烂。阿罗陀似乎大仇得报,甚是解恨,“嗬嗬”而笑,一跤坐倒在地,靠在墙上便睡去了。
  杜瀚章得知木碗之事,大感兴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顾师言道:“此碗颇为诡异,不如毁去?”杜瀚章道:“海外奇珍,为何轻言毁去! 你不要便归我。”顾师言笑道:“我知你喜欢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碗便送与你吧,只是莫要乱喝碗中酒,不然不知你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做梦到南柯国当驸马去了,哈哈。”
  次日清晨,阿罗陀醒来,浑若无事一般,似乎对梦中狂态不复记忆。顾师言嘱咐泉儿不要多嘴。
  
  十二、元宵鸣棋宁虚日
  
  
  元宵棋会已迫在眉睫,路上再也耽搁不得。此后数日,杜瀚章、顾师言等人早行夜宿,经郧西入秦,十四日晚到达长安东南边的蓝田。
  这三日来每到客店投宿,杜瀚章总是棋兴甚浓,要与萦尘杀一局,因棋力相当,萦尘也喜与杜瀚章对弈。说起明日棋会之事,杜瀚章对顾师言道:“这棋会并不是谁要参加就能参加的,有一定资格,本来你是棋待诏,自然直接入选,但你现在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又如何能参赛?”顾师言道:“瀚章兄定然已为小弟筹划好了。”
  杜瀚章取出一道公文给顾师言看,却是杜琮举荐一位名叫阚人龙的棋手参加元宵棋会的公函。顾师言哈哈大笑,道:“好名字好名字,瀚章兄为小弟取的好名字。”杜瀚章叹道:“顾训,你果然聪明。”又道:“宦官们还揪着你不放,你畏祸远遁也就罢了,若是公然现身,虽然改名换姓,但谁又不认得你这江东孟尝!蒋士澄定然认为你公然藐视于他,岂非更加糟糕。”萦尘着急道:“是呀,这可如何是好?”顾师言一看杜瀚章那神态,知道他定然已有对策,便道:“瀚章兄,别再卖关子了,你有何良策就请赐教小弟。”杜瀚章笑道:“你厉害,什么都瞒不了你,可我现在偏不说,等明日到了长安再揭谜底。”
  正月十五,众人起了个大早,天还只蒙蒙亮。顾师言道:“前面便是曹家庙,我们赶到那里再用早餐不迟。”去年顾师言与万寿公主、郑颢三人自佛崖寺回长安便经过了曹家庙,还在镇上吃了一碗羊肉面,觉得汤味鲜美,这回领着这三十余人一下子把那家面馆坐得满满的。顾师言吃了一海碗羊肉面,见其他人尚未吃饱,便倚在窗边看楼下行人,忽见街道拐角处款款走来一白衣女子,身形极似衣羽。近前,却只是个容色平平的少女。心中忽然一痛,不知此番能否与衣羽相见?回过头来,未看到萦尘,问泉儿。泉儿说刚刚下楼去了。女孩子自有一些私事,顾师言就坐着又等了一会。这时,楼下上来一位瘦瘦小小的青年书生,径直走到顾师言跟前,抱拳施礼道:“阚人龙阚公子,可还识得小弟否?”顾师言一愣,这青年书生甚是面生,也不是杜瀚章的随从,却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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