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忽听外边数十人齐声道:“吾皇万岁。”山呼万岁声中,身穿柘黄绫袍、足蹬乌皮六合靴的宣宗在令狐绹等人的陪同下进到讲学大厅。讲学大厅当即黑压压跪倒一大片,倒是被反绑着的顾师言因为捆得太紧无法屈膝,鹤立鸡群似地立在跪倒的人群中。宣宗皱眉道:“起来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好好一个棋会搞得这般剑拔弩张?”马元贽上前禀道:“圣上,这绑着的便是顾师言,四处追捕他不着,他却自投罗网来了。”宣宗“哦”的一声,目视顾师言,问:“你真是顾师言?”顾师言脖子勒得难受,叫了一声:“皇上。”蒋士澄命人撕去顾师言蒙着的面具,一个飞龙兵在顾师言脸上摸索了几下,果然撕下一张精致的面具,顾师言俊逸的面容显露在众人面前。
  “啊?顾训,真的是你!”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随后,从宣宗身后闪出一小太监,奔到顾师言跟前替他解绳索。蒋士澄三角眼一翻,正要出言训斥,却见那人是内官打扮的万寿公主。蒋士澄道:“公主,此人是钦犯,放他不得。”万寿公主道:“什么钦犯,犯了什么天条了?”一边给顾师言解绳索,飞龙兵绑人有一套,绑得极紧,万寿公主一下子哪里解得开。蒋士澄喝令飞龙兵将钦犯带走。顾师言一心还是想着这盘棋,大叫道:“皇上,让微臣把这局棋下完再问罪不迟。”宣宗问郑颢:“顾师言已下到决胜局?”郑颢禀道:“是,与泾原道的阎景实争棋会第一。”
  宣宗对一直默不作声的马元贽道:“魏公,为使这元宵棋会有始有终,便让顾师言下完这局棋再行问罪如何?”马元贽见皇上用商量的口气问他,心下颇慰,便道:“皇上仁慈,斩首的犯人还要给他吃顿饱饭呢,念在他曾陪皇上下棋的份上,便让他下完这盘棋也无妨。”令狐绹道:“待他下完这盘棋便押送京兆尹问罪。”令狐绹此言颇含深意,马元贽在此,顾师言想要无罪开脱是不可能了,现下只有将顾师言交与京兆尹,不要落入内官辖制的神策军手中,方不至于立即送命。
  顾师言松了绑,谢过圣恩,与阎景实续弈,下出那招深思熟虑的二路拖的妙手。阎景实本以为活棋无虞,却未料到顾师言这着棋,看来白中腹大龙想要尽数突围是无望了,只有就地谋活,就地谋活的苦处是非弃子不可,白弃子之后虽然妙手成活,但双方实空就相差无几了,而黑棋先手在握,依然掌握主动。阎景实在中腹放出的胜负手已被顾师言成功化解,只有另行挑起战斗。
  讲学大厅气氛凝重,近二百人默默观战不出一声,多数人对顾师言心存怜悯。顾师言神色凛然,下出的棋一招强似一招,此时,他已进入一种空灵境界,脑子里只有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生死已置之度外,有一种无坚不摧的意念就是击败对手。昔日谢安与客围棋,闻谢玄、谢石于淝水大破苻坚百万之众,谢安不动声色,局终方道“小儿辈大破贼”,时人称其雅量非常。顾师言之忧非谢安之喜可比,只有临刑鼓琴的嵇康仿佛似之。
  宣宗一直旁立观战,郑颢命人端来绣墩他也不坐。皇帝不坐,其余人等自然个个站得笔直,只有两位对局者纹枰对坐,颤手苦思。蒋士澄干笑两声道:“圣上,围棋讲究澄心澈虑,顾师言现在胆战心惊,又如何下得好棋?”宣宗横了他一眼,没答理他。蒋士澄讪讪然。
  
  十五、自来积毁能销骨
  
  顾师言与阎景实之战乃旷古未有的名局,双方各出奇招险着,观战诸人起先还在为顾师言惋惜,但随着黑白双方的激战,精彩绝伦的棋局令人浑忘了身外之事。顾师言自觉生平棋艺发挥到了极致,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当此困境,顾师言棋力反而愈长,下到后来,顾师言不知为何眼里涌上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棋枰上。此时,顾师言黑棋的优势已然不可动摇。阎景实呆了半晌,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奁,起身离座,朝顾师言长揖道:“能与江东顾公子交手,阎某幸甚,公子之棋,天下无双。”
  顾师言笑了笑,起身束手就擒。令狐绹道:“且慢!”趋前一步对马元贽道:“魏公,顾师言虽然有罪,但念其围棋第一,并将代表我大唐与日本王子对局,魏公一向爱才,是否可网开一面,令其戴罪立功?”
  马元贽心知这是宣宗命令狐绹代言的,长眉不住掀动,双眼半开半闭,慢条斯理地道:“令狐大人,令一待罪之人与日本国王子对弈,岂不让蕃邦属国笑我大唐无人吗?况且此犯屡出狂言,其心叵测,殴打我鹘坊内官,深夜与那颉啜率金吾台禁军逼近玄武门,还鞭打我神策军将士,咱家即便想饶了他,奈何三十万神策军将士不答应呀。”左右神策军原不过六万人,但因待遇优厚,京畿乃至关中附近的驻军纷纷要求隶属神策军旗下,是以号称三十万。
  令狐绹见马元贽语带威胁,颇有不臣之心,暗暗吃惊,眼望宣宗。宣宗脸色一变,随即恢复如常,道:“魏公说得在理,顾师言果然罪大,今已归案,便任由魏公处置便是。”说罢,命驾回宫。万寿公主急道:“父皇,顾训他有什么罪呀!就算有罪,父皇赦他无罪便是了,又算得了什么。”宣宗怒道:“国有国法,大唐律谁敢不遵,再敢胡言乱语,回宫叫你母后重重罚你。”万寿公主委屈得要哭起来。
  令狐绹见皇上如此言语,心下也觉诧异,他是皇上心腹重臣,随即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不愿为顾师言之事与马元贽等内官起正面冲突。在宣宗眼里,顾师言终究不过是一弄臣,无足轻重的。皇上都不敢得罪马元贽,令狐绹纵算有心相救,也是无能为力了。俗话说“不死也要脱层皮”,看来顾师言此回真是在劫难逃了。
  宣宗对马元贽温言道:“魏公,你老是随朕一道回宫,还是在这里?”马元贽道:“老奴自然随侍皇上,此间之事自有小蒋料理。”众人恭送皇上起驾回宫,万寿公主含着眼泪看了顾师言一眼,快步跟上,也走了。其余观战诸人见这里成了是非之地,一个个都走了。山湛源从顾师言身边走过时,低着头,面有愧色。顾师言心知定是山湛源瞧出了他的破绽去告的密,事已至此,顾师言竟不觉得山湛源有多可恨,他嗜棋如命,现在虽然落到蒋士澄之手,命在旦夕,却依然没有为自己冒险进京参加棋赛而后悔。
  京兆尹接到令狐绹之命派差役前来押解顾师言回衙,被蒋士澄喝退,蒋士澄道:“此犯知悉宫廷机密,应由我神策军带回审理。”命军士押着顾师言回朱雀门军营。杜瀚章、萦尘等人一直候在国子监外,见顾师言五花大绑地被押出来,大惊,萦尘哭叫着扑上来,被一名神策军士一把推倒在地。杜瀚章赶忙上前将她扶起,萦尘叫道:“公子,公子!”再看顾师言,已被禁军押上马,铁蹄杂沓而去。萦尘六神无主,执着杜瀚章的手流泪,央求道:“杜公子,你一定要救救他,你一定要救救他。”杜瀚章道:“姑娘放心,顾训是我好友,我自会竭尽全力相救的,神策军将官我也识得几个,我立即找他们去。”当即,命卞虎送萦尘回府,他与戚山堂赶往朱雀门外神策军大营。
  且不说杜瀚章等人为解救顾师言四处奔走。单说顾师言被遮住双目带到神策军大营,待到撤去面罩又可视物之时,却见身陷囹圄,手足俱被粗铁链铐住,稍一活动铁链便叮叮铛铛响,牢室之中只顾师言一个人,押他进来的军士锁上门走了。墙角有一盏油灯,不知能亮到几时?顾师言坐在草垫上思来想去,想不出谁能救他出去,又不知蒋士澄要如何处置他?杀头顾师言倒不是很怕,就怕被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心里打定主意,万不得已时便咬舌自尽,好男儿视死如归,决不能让蒋士澄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转念又想到萦尘、想到衣羽、想到乌介山萝、想到八千里外的母亲,顾师言心中伤痛渐生,觉得自己尚有许多事情未了,如何能草草毙命于斯!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墙角油灯暗而复明,有人开了牢门。顾师言坐直身子,却见蒋士澄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红袍客,其中一个顾师言认得,便是年前追踪顾师言到潼关附近的野店,却与南诏金锤将大繁树交手以至呕血而逃的那个。蒋士澄打个哈哈,开口却道:“给顾公子上酒菜。”牢门外应声进来一个提着食篮的军士,在顾师言的床前矮几上摆上一壶酒,四样精致小菜,然后一声不响地退下。蒋士澄做个手势:“请。”
  顾师言不知他有何诡计?以蒋士澄之狠毒,决不会因为自己明日要杀头而心生怜悯赏一顿饱饭吃的!那么是想收买自己?也许蒋士澄想求自己教授他围棋。哈哈,这就奇了!瞎猜无益,不如饮酒吃菜,当即拿起筷子,自斟自饮起来。
  蒋士澄负手而立,眯着一双蛇眼,见顾师言吃得香甜,还殷勤劝酒道:“这是江南梨花酒,顾公子多喝几杯吧。”顾师言忽然停杯不饮,道:“可惜可惜。”蒋士澄问:“何事可惜?顾公子有事尽管明言。”
  顾师言道:“蒋大人,在下是富家子弟,平日在家用餐那是女乐前陈,丝竹弦管,更有娇娥美婢浅斟低唱,这才吃得好吃得饱,似这般铁链加身实在是食难下咽。”
  蒋士澄尖着嗓门笑将起来,道:“顾公子家财万贯,咱家也有所耳闻,身处大牢也如此挑剔,好性子好性子,咱家喜欢。”顾师言心想:蒋士澄在说反话了,看来要翻脸。未料蒋士澄即命身边一红袍客为他除去手足上的铁链。那位当日遭大繁树金锤击伤的红袍客上前伸出骨节突出的大手,也不用钥匙,生生用劲把铁链扯断。
  顾师言吃了一惊,道:“这位红袍先生神力惊人,在下倒突然想到一事。”蒋士澄问:“何事?”顾师言道:“这红袍先生日后若是犯了事,那如何囚禁得住他!”那红袍客怪眼一翻,道:“胡说,我会犯什么事!”蒋士澄显得虚怀若谷,笑道:“顾公子说笑了,这两位都是我禁军高手,对魏公忠心耿耿,即便偶尔犯下些有违大唐律令之事,咱家也会替他们担待。”顾师言道:“哦,只要忠心于魏公与蒋大人,那么尽可为所欲为了?”
  蒋士澄像个老女人一样笑将起来,道:“顾公子果然是聪明人,咱家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好好好。”顾师言原以为蒋士澄还有话说,未想蒋士澄说完“好好好”后就带着两个红袍客走了,真令他摸不着头脑,好比下棋,知道对方有一步一击致命的好棋,但对方偏偏悬着不走,只顾在它处下棋,自己偏又腾不出空去补,不得不跟着应,感觉很别扭很难受。蒋士澄如此做作究竟为何?真是要自己效忠于他?我顾师言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有什么可利用的?
  墙角油灯也是古怪,灯油好似燃不尽,一直亮着。顾师言酒足饭饱,无所事事,先在心里将日间与阎景实的对局默想了一遍,然后盘坐练功,然后睡觉,很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超然意味。
  正在这时,牢门又开了,随着一阵脂粉香气,进来一女子,这女子身材高挑,小袖长裙,梳反绾髻,饰北苑妆,肌肤白腻,容色美艳,提裙蹑步来到床前,开口便道:“顾公子,怎么不等贱妾来服侍,独自先睡了?”顾师言原本和衣侧卧,一下子坐起身来,问:“你是谁?”女子笑而不答,双掌一击,便见几个婢仆络绎进来抬箱扛柜、铺床叠被,四壁俱用锦幕遮掩,转眼之间,把个牢房布置得好似洞房一般,更有一对龙凤红烛,喜洋洋地燃着。顾师言问:“各位这是给谁办喜事来着?牢房改洞房了?”那美艳女子娇媚地横了他一眼,嗔道:“傻瓜!”顾师言又喜又惊,喜的是大牢之中竟有此等艳福,原本准备熬苦刑的一腔正气忽被美色冲散;惊的是蒋士澄如此费心以美酒美色相诱,其图谋更令人难测了!
  东汉王充虽然把美色比作“四毒”之首,但总比被割成“阉人彘”好,顾师言也不是什么酸士腐儒,美色当前,他是装不来正经的。奴婢都退下后,顾师言问那女子道:“是蒋士澄叫你来的?”那女子很爽快地应道:“是。”顾师言看着女子皓腕如玉,十指纤纤,忽问:“你会武功不会?”女子掩嘴“吃吃”而笑,道:“怎么?天下知名的顾公子难道怕了我一个小小女子?”顾师言笑道:“嘿嘿,我喜欢对女人动蛮,你若是会武功我就要留点神。”
  那女子毫无怯色,娇声道:“贱妾任由公子摆布便是,何须动蛮!”腰肢轻摆,眼波欲流,媚态十足。顾师言笑着上前一把搂住她细腰,便去解她衣带。女子软绵绵地靠在顾师言胸前低声娇笑。顾师言解下那女子腰带,又将她双手反别在身后,用腰带绑住。那女子吃惊道:“顾公子,你绑住贱妾作甚?”却未反抗。顾师言道:“这样好玩。”说着将女子双腕紧紧反绑在背后,又抽出女子衣襟掖着的一方锦帕,将女子两眼蒙住。那女子只顾笑,笑了一会没听见顾师言动静,问:“顾公子,顾公子。”顾师言靠壁而立,一声不吭。那女子缚手蒙眼,在室里团团转,着急道:“顾公子,别开玩笑了,贱妾头都晕了,快来抱住我。”说着,脚下一个踉跄,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顾师言将鞋子脱下朝铁门扔去,铁门“呛啷”一声响。那坐在地上撒娇弄痴的女子闻声腾地站起身来,双臂一分,裂帛声中,坚韧的丝质腰带轻而易举地被她绷断,一把拉下蒙脸的锦帕,见铁门纹丝不动,顾师言却是坐在床上,鼓掌道:“美人好俊的身手。”那女子知道露了底,有点气恼,却依旧一脸媚笑,盈盈上前道:“人说顾公子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果然不假,什么也瞒不得你!不过,公子你想想,如我这样一个女子,若没有一点防身之术,不知要受多少男人欺辱。”顾师言见她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点头道:“这倒是,生为美女确实不易,世风日下,怜花惜玉者越来越少了,只知胡来。”女子嫣然一笑,道:“好男人是少,贱妾今日却有幸遇上一个。”顾师言笑道:“我可是坏男人,若非方才试出你身手厉害,早已对你动粗。”女子挨坐到顾师言身边,娇声道:“贱妾虽有防身术,却不是为了对付公子的,落到公子手里,贱妾可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了。”女子声音好生媚惑人,一手轻抚顾师言脖颈,将诱人的身子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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