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西施入吴
作者:蒋胜男
夫差的戾气杀机,在她的轻颦浅笑中,顿时消失,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哦,今年的莲花这么早就开啦,叫人送来就成了,何必亲自跑来?”
西施轻笑道:“妾身听说越国送来千年大木,好奇,就想来看看。”
夫差哼了一声,道:“越国包藏祸心,寡人正要斩了范蠡。”
伍子胥冷笑一声:“娘娘来得正是时候,是赶来救范蠡的吧!”
西施妙目流转:“范蠡是谁?”她浅笑着缓缓跪坐在夫差身边,“大王的决定,永远都是对的,不是吗?”
范蠡站在台下,看着西施的一颦一笑,突然间心中一阵剧痛,西施的一颦一言,都像是一根鞭子似地,抽痛着他的心。
刹那间,过去的一幕幕闪现在他的面前。若耶溪边的相逢,晚霞映着她那轻颦的丽容;土城的长廊,她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快乐;临行前的夜晚,她惊愕远去的背影;兰舟待发,她挥剑断缆的决绝……
那一刻,生与死都已经抽离,机锋与计谋都空空荡荡。此刻,他的眼中,竟只剩下西施一人。
是他,他亲自把西施自若耶溪边找来,又是他亲自把西施送入吴宫,送给眼前的吴王。
他是不是天下最愚蠢的男人?
西施并没有看他,他甚至可以看出,她是刻意地不看他,然而他却可以看出,她背影的轻颤,她笑容的迷离,她的刻意疏离,更叫他相信她心中的激动并不少于他。
西施说着娇娇糯糯的吴语,每一个字像是鼻子里轻哼出来的,却教人说不出的受用:“若是这人犯了大王的王法,任是神仙也救不得他。不过大王,若是因为他是越国人,送了东西来就杀他……”
伍子胥冷笑道:“那就不该杀,是吗?”
西施轻笑道:“该,怎么不该了?可是大王,既然越国包藏祸心,只杀他范蠡一个济得什么事哟!应该把越国来的人统统都杀了,把越国送来的贡物统统都烧了,这才一劳永逸,一了百了呀!咱们吴国,只用吴国出产的东西,把所有属国的君臣都杀了,伍相国,这格样子侬总该放心哉!”
夫差正在饮茶,闻言一口水箭喷了出来,拍案大笑:“好、好、好,美人说得好,伍子胥你可听听,这叫成什么话啦!”
伍子胥被他笑得狼狈,更被西施的话噎得转不回气来:“大王,这、这,荒唐、荒唐,这事岂能混为一谈。”
夫差笑道:“你也知道荒唐得很,你们这些人呀,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真好笑。把范蠡放了吧,寡人也乏啦。来,西施,去馆娃宫看看今年新开的莲花。”
说着,他大笑着站起来,搂着西施的腰,转身欲走。
伍子胥急忙上前拉住了夫差的衣袖:“大王,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呀!”
夫差不耐烦地拂开了伍子胥:“伍相国,你老啦,以后少拿这种事来烦我。”
西施嘤咛一声,娥眉轻蹙,夫差忙扶住了她,急切地问道:“西施,怎么啦?”
西施的纤纤玉手,捧住心口,楚楚可怜地道:“心口疼,这里好吵哦!”她的长袖垂下,露出了藕似的玉臂,那手臂上正戴着一只玉镯。
范蠡心头狂跳,他认得那玉镯,那是临行前他送给她的。想不到西施竟一直戴着。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直戴着这只玉镯……
夫差见着西施捧心的娇怯,心中更是大急,用力挥开伍子胥的手,吼道:“滚开——”这边忙亲手抱起西施,匆匆离开。
伍子胥顿了顿足,怒道:“竖子不足与谋!”怒冲冲离开了大殿。
众朝臣侍卫也纷纷离开,忽然之间,只余范蠡一人,独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西施的俏语娇音,仿佛尤在耳边,大殿之中,仿佛仍留着那莲花的香气,西施的情意,西施留着的玉镯,这一切的一切,无不灼痛着他的心。
就在这一刹那,他才明白,那一个月光下的夜晚,他错过了什么;他亲自把西施送到了吴国,送给了夫差,可是刚才那一刻,西施捧心皱眉时,该冲上去抱住西施是他,而不该是夫差呀!那一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没有冲上前去,控制住自己拔剑向夫差刺去的冲动。
范蠡捂住了自己的脸,他听到了自己的冷笑声——
范蠡,你的心很广很大,你要的不仅仅是吴越的仇,你的对手不仅仅是吴王夫差、伍子胥,你的心要的是天下,是万世。像西施这般的女子,在你金戈铁马一生的画卷中,只是几笔浓淡不一的艳色而已。阵阵香风,曾吹乱一池春水,但是风过后,水依旧是水。
这是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可是此刻,他冷笑,对着自己冷笑:范蠡,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你做不到,你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西施,仅仅只是你一生的几笔艳色而已吗?西施,对你来说不重要吗?范蠡,你好虚伪啊!风已经吹乱了一池春水。风过后,水还能依旧是水吗,还能平静如初吗?
不可能了,在他再次见到西施的这一刹那,他就知道,他的心永远不可能再平静了,他金戈铁马的画卷上,已经写满了“西施”这两个字了。
血溅馆娃
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越国上下同仇敌忾,天时地利人和俱备,终于起兵攻吴。
吴王夫差,正于黄池会盟各国诸侯,闻讯千里赶回,兵马劳疲,再加上种子计使得吴国连年颗粒无收,民心浮动。伍子胥死后,国政混乱。吴兵与越兵初战于太湖,吴兵大败。
两军休整,数月后二次交战,吴兵再败,此时已经是山穷水尽之时,吴王夫差,被困于夫椒山中,求和不得,拔剑自刎。
越上将军范蠡,亲率五千剑士,攻入吴国的都城姑苏,攻入馆娃宫。
范蠡直冲至宫中,他怔住了,馆娃宫的大门,竟被一把大铁锁锁住,那锁上落着厚厚的灰尘,蜘蛛结网,铁锈斑斑。
西施,西施,你在何处——
范蠡的心一直往下沉,他不敢想象那可怕的结果,夫差性情暴烈,越兵攻吴,难道,难道说,西施竟——
他不敢再想下去,大喝一声:“来人,搜遍吴宫,谁能告诉我西施的下落,就饶他性命!”
他转身冲向内宫,他疯狂地搜寻,疯狂地砍杀。
西施、西施,难道我与你一步错过,竟成千古遗恨吗?
“范大夫——西施没有死!”
范蠡狂喜,一把抓住了那说话的宫女:“她在哪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嘶哑而破碎。
“她还在馆娃宫。”
范蠡甩开她的手:“你胡说,馆娃宫已经被锁了。”
“她就在锁着的宫里头,是夫差亲手将她锁在宫中的!”
范蠡退后一步,忽然间再也支持不住,慢慢地坐倒:“为什么?”
阿萝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吴兵大败归来,我们在宫中,正为西施娘娘梳妆,夫差冲进馆娃宫,一路杀来,响屐廊上,都是姐妹们的尸体。然后,他的剑就指住了西施,那剑上,一滴滴血滴落下来……”
范蠡听得双手冰冷,他自战场上来,那里杀人无数,血流成河,可是此时听着一个小宫女的叙说,竟令他如此地慌乱无措。只可恨他不能身临其境,不能在西施最需要他的时候,将她抱在怀中,为她挡去那杀机、那危险。
他深吸了口气,道:“你说下去!”
阿萝轻声泣道:“当时我吓昏了过去,醒来时,才知道夫差已经将西施锁在宫中了。说是吴国再败一战,就杀了她。”
范蠡长长地吁了口气,夫差被困夫椒山,根本没机会再回姑苏来杀西施了。这么说,西施还在馆娃宫?他忽然跳了起来,一阵旋风似地向馆娃宫冲去。
“咣——”一声金铁交错,范蠡已经一剑斩断铁锁,踢开门冲了进去。
一路上的情景令人心惊,莲花池内水枯荷干,响屐廊中人声寂寂,一路进来,两旁皆是当日被夫差所杀的宫女,血流入长廊,已经干竭成紫黑色,尸体已经有大半腐烂,露出白骨,发出恶臭。昔日美如仙境的馆娃宫,如今已经变成人间地狱。范蠡虽经千百战役,见此地情形,也不由作呕。
西施,她只是个弱女子,夫差何其狠心,将她锁于这人间地狱,她怎么能受得了,她怎么能受得了?
“西施,西施——”他大声地叫着,声音在空空的响屐廊上一遍遍回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范大夫——”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个宫女,行礼道:“娘娘有请!”
范蠡随着那宫女向内走去,走过一重院落,那宫女推开门,范蠡走了进去。
前面仍是一条曲曲的长廊,一直通向宫室之中。
范蠡走在长廊中,不过几个转弯,便已经置身于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境界了。那尸体,那白骨,那地狱般的场景,不过一墙之隔,却已经完全看不到,闻不到了。
他走到长廊的尽头,推门进去,眼前——是如七彩云锦般重重帷幔,那流云般的轻纱漫天飞舞,恍若置身于仙境一般。
空气中,隐隐传来氤氲的香气,这香气慢慢地沁人肺腑,似人不由地放缓了脚步,慢慢地品味,忘记为何而来,忘记了自己的心事。
帷幔一层层地在他的面前展开,又在他的身后一层层地合拢,范蠡一步步地走进去,帷幔的尽头,西施已经盛妆以待。
“咣——”范蠡长剑落地,大步奔了过去。
“范蠡——”西施轻唤着范蠡的名字,投入了他的怀中。
“西施,西施——”范蠡叫着他心中叫了千万次的名字,忽觉这一刻,如梦?如幻?
“范蠡——”西施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怎么到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了?难道是、是——越兵进入姑苏城了?”
“对!”范蠡兴奋地拉起了她的手:“西施,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们的复仇,终于成功了!”
西施的手是冰冷的,范蠡察觉了:“西施,你怎么了?”他环顾四周:“我都听说了,那日兵败,夫差提剑要来杀你,后来怎么样了,这几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西施全身冰冷,她的眼光看着门的方向,似又回到了那一日:
那一日,夫差去了黄池,会盟各国诸侯,他要在这次的会盟中,成为天下的霸主。
西施与众侍女在宫中,要在夫差回来前,为他绣好庆贺的王袍。那一条条龙绣出来了,栩栩如生,昂首的飞舞的行云的布雨的……众侍女展示着刚绣好的王袍,西施仰首看着,微笑着想象这王袍穿在夫差身上的样子——
忽然,阿萝从宫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喘息着叫道:“娘娘——我听到消息,越国攻打吴国,已经打到太湖了。”
西施站了起来,正午的阳光直射入她的眼中,她只觉得耳边突然嗡嗡作响。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西施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所有的侍女,围在她的身边轻轻哭泣。越国攻吴,第一个要死的,就是她们这些越女啊!
西施强提一口气,问:“大王呢?”
一名宫女道:“大王已经入城,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到馆娃宫了。娘娘,我们怎么办,我们逃吧!”
西施木然道:“我们能逃到哪里去?逃与不逃,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忽然看到所有的人,都红肿着眼,蓬头散发地。她立刻坐了起来:“镜子呢!拿镜子来——”
宫女们惊慌地看着她,以为她吓糊涂了,生死关头,一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要拿镜子?
西施挣扎着自行走到梳妆台前:“替我梳妆,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这么蓬头垢面的!”
众越女相互对望一眼,四名侍女立刻走了上前,像平常每天一样,为西施梳妆打扮,其余人等,也忙着收拾好周围的一切。
西施的手不停地颤抖,刹那间,犹似天塌地陷,多年挣扎得来的宁静,荡然无存。
她忽然想了自己小时候,她花了十几天,用小木板精心做了一只玲珑的小船,她把小船放入若耶溪中,以为小船能带着她的心愿,航行到大海里去。可是只是一个转弯,一股激流就把那小木船打得粉身碎骨。
小时候,她只知道哭。可是现在,她知道,哭是无济于事的。
忽然她觉得一阵痒痒,她看着镜中,她看到为她梳头的宫女手在抖,为她穿衣的宫女的手也在抖,为她傅粉的宫女手也在抖。
她深吸一口气,取过宫女手中的香粉:“我自己来——”
她的镇定,让身边的四名侍女也镇定了下来,继续为她梳妆。
而此刻,外面早已经天翻地覆。
夫差快马加鞭,自黄池赶回来,未进姑苏城,就直奔太湖战场。
而这一战,吴兵惨败。
双方收拾兵马,暂时停战,夫差未及喘息,直回姑苏城,直奔馆娃宫而来。
一路上,他急怒攻心,越国的背叛、勾践的背叛,不但令吴国的霸业功败于垂成之际,更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惨败。
越国的卑躬屈膝,消除了他的戒心;越国的美人计,迷住了他的眼睛。而现在,他刚从战场上归来,他的剑上,犹滴着越国兵士的血。这血中,还要再加上越国女人的血。
夫差闯进馆娃宫,一路直杀进来,响屐廊中,莲花池畔,处处娇呼,声声惨叫,如花美女,瞬间伏尸剑下。
不过片刻,馆娃宫已成人间地狱。
西施转过身去,夫差的剑已经指在她的胸口了。
然而夫差却看到了,西施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眼中竟有喜悦。是喜悦吗?夫差摇了摇头,他不会再心软了。
西施看着胸前的剑,那剑上,是方才越女的血,正一滴滴地滴下。西施脸色顿时煞白,她直直地看着夫差:“大王,你、你总算平安归来了!”
忽然间,泪水涌上了眼眶,她却不敢去拭泪,因为夫差的剑,更逼进了一寸。夫差的话语如冰:“你自然是希望寡人死在战场上,你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