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7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柴岳明见伊婆婆老态龙钟的样子,心想:这老婆婆是何人物,值得用五遁大法来对付?这两个人都是神神秘秘的样子,若不是看在顾公子面上,我实不愿插手此事。当下说道:“请问婆婆生辰八字,山人好有计较。”伊婆婆呆呆坐着不动,一言不发。顾师言道:“婆婆,这位柴仙师有大法力,可以助我们消除今晚之劫,婆婆告诉他生辰八字吧。”望月研一对伊婆婆低声道:“你不是乙卯年生的吗!”伊婆婆看着望月研一,望月研一点点头,道:“就说这个乙卯年的。”伊婆婆开口道:“乙卯、戊寅、乙卯、庚辰。”
  柴岳明随手一算,道:“伊婆婆今年七十九,高寿!”大拇指在指节上掐算如飞,忽然眉头一皱,掐指又算了半晌,正色道:“顾公子,你们既然请我来禳灾解患,又为何以假八字来哄我!五遁大法岂是儿戏,各位莫非是要看山人的笑话!告辞。”拱手负气出门。
  顾师言张口结舌,莫名其妙。
  蓦见一人跪在门口,双手合十,拦住柴岳明去路,道:“先生莫走。”柴岳明一看,跪着的是望月研一,此人明明在房里,怎么眨眼就挡在自己前面了?便道:“你既诚心相求,就不该对山人隐瞒。”望月研一长跪不动,恳切道:“先生,这生辰八字绝不会错,请先生照法施救便是。”柴岳明摇头道:“山人阅人无数,也算知晓一点阴阳五行之学,照此八字推算,绝无可能是这位老人家的!”望月研一甚是焦急,唯恐柴岳明不信,眼望顾师言,道:“顾公子,你也来求求柴仙师,不然今晚伊婆婆性命不保。”顾师言一撩长衫,也要跪倒,柴岳明赶紧过来扶住,道:“顾公子,不是山人不肯相助,山人要根据这位婆婆的生辰八字施行禳解,而这假八字如何使得!”望月研一还是跪着,道:“此性命交关之事,怎敢相瞒!生辰八字决不会错,万望先生相救。”柴岳明无奈道:“你先起来,山人便依此八字施法禳解,只是到时不能破解,不要怪山人无能。”望月研一大喜,连连称谢。那伊婆婆倒是安坐不动,似乎并不以自身安危为念。
  柴岳明一边摇头,一边吩咐准备铅汞、朱砂、铜铃、铁剑、雌兔等物,杜瀚章等人一直候在院中,当即命下人火速置办。
  已是戌末时分,杜府上下一片忙碌,在伊婆婆的房中筑起一大一小两座八卦圆坛,大坛直径三尺,小的不过一尺,圆坛周边以铅汞环绕,伊婆婆端坐在大坛上,手里握着一铜铃,好像是她要做法似的。那只雌兔被缚在小坛上,雪白皮毛上用朱砂写着“乙卯、戊寅、乙卯、庚辰”。更有一些奇怪的符箓。
  正亥时,柴岳明准备妥当,请顾师言等人退出,并嘱咐无论听到什么声响,万勿喧哗惊叫。顾师言正要随众人一道退出,八卦坛上的伊婆婆突然道:“顾公子,你不要走。”顾师言看看柴岳明。柴岳明看看伊婆婆,道:“也好,顾公子是修炼过抱朴子吐纳术的,或可助伊婆婆一臂之力,就留下吧。”
  柴岳明披发仗剑,绕着那座小八卦坛施法,口里念念有词,坛上那只雌兔起先蹬腿抖耳,急欲摆脱束缚,渐渐地安静下来,到后来就一动不动了,只有那对红眼珠偶尔转动一下。
  夜半子时,四周一片寂静,门窗紧闭,室内却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门上贴着的守魂幡沙沙作响,若非柴岳明吩咐房里点灯笼,房内恐怕已是昏黑一片了。
  柴岳明自言自语道:“来了来了。”叮嘱伊婆婆道:“伊婆婆,等下你若感到心里发慌,就不停地摇铃,千万不能昏睡过去,切记!”伊婆婆蒙着面纱,使劲点了点头。
  柴岳明又绕着大坛作法,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伊婆婆手里的铜铃骤然响了起来,静夜里铜铃声甚是惊人。与此同时,小坛上的雌兔瘆人地叫唤起来,四足乱刨,似乎极为痛苦。
  铃声越急,雌兔叫得越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在室内盘旋,灯笼不住晃动,柴岳明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也不知绕那八卦坛绕了多少圈。那雌兔突然脑袋一歪,四肢一阵抽搐,竟已毙命,奇怪的是,雌兔皮毛上用朱砂画着的那些符箓却消失不见了,伊婆婆手中的铜铃也缓了下来。
  柴岳明松了口气,抹了抹额上汗水,道:“好了,总算嫁祸于兔了。”一言未毕,猛听得铜铃声大作,伊婆婆全身也抖个不住。柴岳明大惊,仗剑捏诀,踏罡布斗,竭力换回。
  伊婆婆剧烈颤抖,忽然“铛”的一声,铜铃脱手,掉到地上。伊婆婆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再难忍耐,一手扼住自己喉咙,一手虚空乱抓,口里“嗬嗬”喘息,像个溺水者想抓住什么。顾师言眼看危急,跳上卦坛,坐到伊婆婆身边,右手握住伊婆婆望空乱抓的手,道:“伊婆婆,你不要慌。”屏息运气,要助伊婆婆镇定心神,起先觉得伊婆婆的心神急骤震荡,三魂六魄似欲破体而出,当即摒除杂念,内视丹田,一呼一吸,行气大周天。听得伊婆婆口里喃喃道:“顾训顾训。”扼着喉咙的手逐渐松弛下来。又过了半盏茶时间,才觉心神稍定,伊婆婆低声道:“多谢。”
  柴岳明喘息粗重,额头冷汗涔涔,道:“好厉害!好厉害的五遁大法。顾公子、伊婆婆,你二人起来吧,已过正丑时,不会有事了。”说着,去开门叫人进来。顾师言刚扶起伊婆婆坐到椅子上,望月研一、杜瀚章、温庭筠、萦尘等人已一拥而入。望月研一来到伊婆婆跟前,神情亦悲亦喜,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又向柴岳明合十跪谢。
  柴岳明命人撤去八卦坛,请伊婆婆好生歇息,便随杜瀚章到侧厅饮茶。
  众人坐定,柴岳明对顾师言说道:“顾公子,实未料到轩辕集之五遁大法如此厉害,若非得你相助,那位婆婆魂魄已散。”顾师言道:“柴仙师,听望月先生所言,要取伊婆婆性命的似乎不是轩辕集,况且……”
  柴岳明道:“当今之世,除了轩辕集还有谁能行此大法?”
  顾师言踌躇了一下,终于说道:“不瞒柴仙师,要取伊婆婆性命的,似乎是日本僧人吉备真备。”此言一出,温庭筠首先叫了起来:“啊!是这个老和尚,我早说这老和尚不是善类,顾训你硬不信。”
  “吉备真备?”柴岳明捻须思索,道:“此人是日本高僧,早年名头极响,据说有大神通,好像还是日本邪马台古国的国师。但五遁大法是道家秘技,素与佛法格格不入,吉备真备又如何会此?”
  顾师言常听玉鬘称呼吉备真备为国师,忙问:“柴仙师,恕在下孤陋寡闻,这日本难道也分好几个国吗?”柴岳明道:“现在是一国,好比秦始皇统一六国,这之前却也是小国林立。三百年前,这邪马台国一度强盛,称霸日本九州岛,魏晋年间数次遣使来朝,后被孝德天皇所灭。但其王室贵族却逃出了日本,经由高丽入我大唐,这吉备真备为何要当一个亡国的国师就不得其详了。此事山人也是听一位道家前辈所言,所知甚少。”
  顾师言心想:望月研一他们称呼衣羽为女主,莫非衣羽便是邪马台国的王室贵族?如此说,衣羽接近日本王子源薰君定有图谋,难道是想乘机复仇?
  温庭筠突然道:“柴仙师,我有一事相询。”柴岳明问:“何事?”温庭筠道:“去年,我与顾训、云天镜三人在湖州会馆饮酒,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却在南梢门的一座大宅里。那宅子正是吉备真备老和尚的住所,我茫然不知所以。顾训说我昨夜随他和云天镜一道来古宅拜访吉备真备的,可我却一点不记得,真是奇哉怪也!”
  柴岳明甚感兴味,道:“有这等事?若是山人所料不错,那夜温公子定是被人施了邪术。”温庭筠点头道:“是呀,我也这样想。我原来过目不忘,那夜之后,记性大差,杜工部一首《北征》诗,我竟然要读五遍方能记住,原以为是未老先衰,不中用了,今日听柴仙师所言,看来还是另有缘故。”柴岳明道:“是不是你那日在宅子里看到了一些什么,吉备真备不想让你说出去,所以施搜神术让你忘却当日之事?”又摇头道:“不对,搜神术也是道家秘技,莫非吉备真备手下有道家高手?”温庭筠道:“柴仙师,你术数通神,能否让我记起那天夜里发生之事?”柴岳明道:“不妥!人人心里都有一些隐秘,山人若施术助你记起当日之事,说不定无意中你会说出自己一些不愿对人明言之秘。”温庭筠笑道:“仙师多虑了,温七除了有些风流韵事外,俯仰无愧于天地,事无不可对人言,请仙师助我。”
  杜瀚章等人道:“那么,我等暂避一下?”温庭筠道:“但听无妨。”柴岳明笑道:“那好,且看你那日究竟看到些什么?”让温庭筠平躺在一张矮榻上,说道:“温公子,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就看着我的右掌。”温庭筠睁着眼看着柴岳明右掌一阴一阳地翻转,过了一会,温庭筠道:“柴仙师,我都想睡过去了。”柴岳明不答,手掌翻覆得飞快,旁观众人根本看不清他手掌是阴还是阳,而在温庭筠看来,那只手掌渐渐变得如车轮般大,有一黑一白两条大鱼首尾相衔,追逐游戏,眼前也越来越亮,空旷无边,仿佛独立于天地之间。
  柴岳明右掌疾探,在温庭筠额心一击,喝道:“起。”平卧着的温庭筠应声而起,坐在那两眼发直,死盯着柴岳明右掌,似乎那掌中风光绮丽,别有洞天。
  柴岳明问道:“那日你与顾师言、云天镜在南梢门大宅里见到了谁?”温庭筠一字一顿地答道:“那日我与顾师言、云天镜在南梢门大宅里见到了玉鬘、吉备真备、吉备真备的师弟。”
  一边静听的顾师言一愣,心想:温飞卿还见到了吉备真备的师弟,怎么我却没有见到?只听柴岳明又问:“在那宅子里,你是不是独自一人到过一个什么地方?”温庭筠道:“在那宅子里我睡不着,就走过一条长廊,到了一间有灯光的屋子。”柴岳明问:“在有灯光的屋子里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温庭筠如应声虫般答道:“在有灯光的屋子里,我看到了吉备真备和吉备真备的师弟,还有一个大黑影,大黑影正在说:‘顾师言此时心神俱疲,国师何不趁虚而入,夺其皮囊?’吉备真备说:‘此事不急,明年源薰君便要率遣唐使来朝,老衲另有打算。’大黑影说:‘此人一定不可放过,也不知偷听了我们多少谈话?’吉备真备说:‘老衲疏忽了,忘记将院门锁上。此事不可鲁莽,老衲爱才,温庭筠诗词双绝,毁之可惜,且无法向顾师言交待,顾师言是老衲手中一枚势子,留有大用,此时万万不可引起他猜疑。’大黑影说:‘那么国师的意思是?’吉备真备说:‘便请师弟小施搜神术,让其忘却今夜之所见所闻,如此则相安无事,师弟,你意下如何?’师弟说:‘师兄说得是’。”
  侧厅里有十几个人,但都屏气凝神,温庭筠呆滞的声音在静夜里有令人毛骨悚然之感。众人还在等温庭筠继续往下说,等了好一会,温庭筠却默不作声。柴岳明问:“后来怎样?”温庭筠道:“后来我醒了。”柴岳明手掌轻轻一击,道:“好,你现在也醒了。”温庭筠即如大梦初醒般眨眨眼,看着厅中人,问:“怎么?就好了吗?我方才说什么了?”顾师言便将其方才所言告诉他。温庭筠恍然道:“我全记起来了,那晚我新填了一阙词,急于对人吟诵,你和云兄都睡了,就出了小院想找个人拜听,不想着了老和尚的邪术。哈哈,怪不得我总觉得那晚丢了什么宝贝东西,却原来是忘了这阙词,这绝妙好词再无第二个人作得出来,即便我自己也作不出第二阙。”急索纸笔,将那首《菩萨蛮》词写下。
  顾师言问柴岳明:“柴仙师,吉备真备所言‘趁虚而入,夺我皮囊’是何意思?”柴岳明沉吟道:“这个山人却是不知,但这日本老僧对你不怀好意是确凿无疑的,那个对温公子施术的师弟又是何人?如此说,今夜施五遁大法的也是这个人。”杜瀚章道:“那老和尚说要等日本王子来朝时对顾训加以利用,现在日本王子已来了,并且就住在南梢门古宅里,看来那老僧诡计就要得逞,本来他们日本国的事犯不着我们去管,但若要伤害到顾训,那就决不肯与他干休!”顾师言道:“吉备真备能利用我什么?我今识破他奸谋,又岂肯为他所用!”
  一边的戚山堂道:“或许顾公子正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顾师言心下一惊,知道戚山堂指的是望月研一他们,细细一想,自望月研一救他出宫,指点他去扬州,其后断臂几至于死,现在又带着个终日蒙面纱古怪神秘的伊婆婆来找他,从此祸事不断,且望月研一行事诡秘,言语吞吐,难免让人起疑,但若说是在欺骗他,又有何企图呢?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顾师言感觉得到,伊婆婆是真心想帮助他找回衣羽的,决不会欺骗他,虽然她有些事未明说。
  柴岳明问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可知今日郓王找我商议何事?”顾师言道:“应该是如何对付马元贽、轩辕集之事吧。”柴岳明一拍手掌,道:“说得是,你上次中了马元贽之计,差点害了郓王……”
  顾师言脸一红,道:“顾训愧悔无地。”柴岳明摆手道:“郓王非是凡人,见识高超,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日虞紫芝之事虽然凶险,但此后宣宗皇帝对郓王信任有加,马元贽一伙再无离间之计了,郓王岂非因祸得福。是以他现在已不再怪罪于你,还说你若来京,就要请你去相见,你明日便随我去见郓王。”顾师言道:“郓王雅量,顾训实是无脸见他。”
  说话间,不觉东方之既白。柴岳明用过早膳,便拉着顾师言去郓王府,顾师言推却不得,只好说去告知望月先生一声。望月研一淡淡道:“公子请便。”伊婆婆却是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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