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7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进到大厅,分宾主坐定。顾师言头戴纱帽,身穿宽袍,装扮得像个隐士,袖子长,断臂接一假肢,作揖时右手伸入左袖,捏着木头做的假手施礼,令人察觉不到他的断臂,这都是蔡先生为他做的。
  派去请吉备真备的侍从回来禀道:“吉备大师说身体不适,不便见贵客。”源薰君、藤原良房脸现尴尬之色,担心令狐绹不悦。令狐绹笑道:“大师年事已高,倒是下官不近人情,不该夜里来求见,改日再来聆听大师法谕吧。庞先生,你便向王子殿下请教一局吧,下官虽然棋艺低微,却最喜旁观高手对局。”
  源薰君接下来说的一句话,令顾师言大为惊愕,只听源薰君对侍从道:“去取楸玉棋枰来,庞先生是高手,要用最好的棋具。”片刻,那侍从由侧门进来,双手平托,送上一座尺五见方的棋墩和两盒棋奁。顾师言一见这副棋具,登时站起身来。
  这棋墩色泽深黄,棋墩四腿雕刻成鱼兽图案,和顾师言在成都南诏酋龙那里见到的楸玉棋枰一模一样,酋龙的楸玉棋枰已被盗,莫非就是眼前这副棋具?却为何到了源薰君手里?
  源薰君见顾师言神色有异,便问:“庞先生是不是以前见过这副棋具?”顾师言压低声音显得沙哑苍老一些,道:“未曾见过,只是觉得此棋枰像是传说中的楸玉棋枰。”源薰君朗声一笑,道:“庞先生果然是高人,见多识广,这正是楸玉棋枰!”顾师言道:“故老相传,得此棋枰者便能无敌于天下。现这宝物归殿下所有,老朽岂敢与殿下争胜呀!”源薰君笑道:“岂有此理,若是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得此棋枰,也能天下无敌?来,庞先生,我们开局吧。”一边的藤原良房陪笑道:“不过殿下自得此棋枰来,倒真是从未败过。”顾师言问:“这传说中的宝物,不知殿下从何处得来的?”源薰君道:“是吉备大师相赠的,庞先生想必还不知道,吉备大师也是棋道高手,据说早年曾与尊师玄东前辈对弈过。”
  顾师言点头道:“这事老朽也听先师提起过。”心想:奇怪,这棋枰明明是酋龙的,怎么又成了吉备真备的了?酋龙的楸玉棋枰被盗,望月研一适在成都,莫非……
  源薰君与顾师言对弈,藤原良房陪着令狐绹一旁观战。藤原良房问:“令狐大人,敝国送到府上的东瀛美酒,大人可曾品尝?酒味如何?”令狐绹道:“下官公务冗忙,还未及畅饮。”藤原良房道:“不如就在这里小酌两杯,一边饮酒,一边观局,令狐大人以为如何?”令狐绹道:“如此甚好。”
  顾师言闻到酒香,咂咂嘴道:“好香洌的酒气!”令狐绹笑道:“庞先生莫不是酒瘾发作了?”藤原良房忙让侍从也给顾师言斟上一杯,顾师言向源薰君示意:“殿下,老朽失敬。”源薰君道:“庞先生请便。”顾师言酒到杯干,那侍从一见他喝完,就给他斟满。这庞先生与王子对局却饮酒自若,颇为不敬,源薰君表面上声色不动。
  顾师言执白先行,棋枰上疏疏落落布下二十余子后,源薰君知道遇上了高手,身子前倾,全神贯注盯着棋局。源薰君自来到长安,已与大唐多名棋手对弈过,从未落败,听说年初翰林院举办元宵棋会,以决出顶尖高手来与他正式对局,棋会第一的便是那个断臂的顾师言,却又听说此人罪大恶极,不能在长安容身,早已逃窜。源薰君现在倒有点后悔当初见到顾师言时没和他较量较量。源薰君自视极高,虽然翰林院已安排他六月初六与新补棋待诏阎景实正式对局,但未能与棋会第一的交手,总是憾事。
  顾师言轻敌了,开局之初,看错征子,左下两颗棋筋呈被征之势。顾师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一边思谋对策,一着棋足足想了小半个时辰,然后置被征吃之子于不顾,而从左上落子。顾师言似乎全部想通了,落子如飞,十余手后却又有两颗子被征。源薰君长舒了口气,以为此局胜定,未料顾师言“啪”的一声落子于天元,源薰君定睛细看,大惊,此乃一子解双征之势,谓之“镇神头”,有此一子,非但一举消去白子被征之虞,黑棋原先为征吃白子而作出的让步全成了白送,且中腹白势陡然膨胀。源薰君瞠目缩臂,苦无对策,忽问:“庞先生元宵棋会第几?”
  一边的令狐绹道:“庞先生原本有望杀进三甲,无奈过早与顾师言相遇,以半子惜败。”源薰君叹道:“小王不能胜庞先生,那顾师言的棋岂非更是出神入化!”推枰认负。
  源薰君一向崇尚强者,今被顾师言击败,骄气顿失,变得极为恭敬,现在看顾师言饮酒弈棋非但不觉得不敬,反倒是魏晋风流,高人逸士应有的洒脱。
  顾师言连饮三杯,醉眼惺忪,道:“殿下,贵国美酒后劲十足,老朽失态了。”歪歪倒倒起来。令狐绹皱眉道:“庞先生贪杯了,时辰不早,还要回去呢。”源薰君忙道:“无妨,庞先生便在此间歇息,小王明日还要向庞先生请教一局。”令狐绹道:“也好,那就叨扰了,下官明日午后派人来接他回去。”
  源薰君、藤原良房送令狐绹出门,回来时已不见那个庞铮先生。问侍从,却说庞铮先生头晕目眩,急欲安睡,已扶他去侧厢房歇息去了。
  顾师言是海量,岂会轻易得醉!在床上躺了一会,起先听得外边还有人言语走动,后来就都安静下来。五月末的夜晚,天气燥热,顾师言脸上贴着胶皮面具,甚是难受,想撕下来,又怕被人发现。又等了一会,拿了把纸扇,悄悄出门,打定主意,若是碰到人,就说天热睡不着,到外边来乘乘凉。
  顾师言此番是三顾鬼宅了,对这里楼台庭院的方位大致有个印象,径往前两次见到吉备真备的那座院落行去。下弦月如钩,淡淡月光如水,四下里隐约可辨。顾师言转过一条长廊,忽听前面竹林旁假山畔有人说话,是藤原良房的声音,另一个好像是录事山田,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通,顾师言一个字也听不懂,心知他们说的是日本话。藤原良房似乎甚是烦恼,不住唉声叹气,录事山田像是在劝慰他。顾师言空有一双耳朵,却什么也探听不到,正准备退回去到别处打探,忽见小竹林中走出一人,开口说的是汉话。
  只听那人道:“左大臣阁下,殿下又到羽姬房中去了!”顾师言心头一震,随即心痛如绞,一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好一会才定下神来,藤原良房的声音才传入耳鼓,也说的是汉话:“你有没有看到羽姬和那个老和尚秘密会面?”那人道:“没有,羽姬一直呆在楼上。”
  山田录事说道:“大人,殿下痴迷于美色,且明知吉备真备是邪马台国师,却还一意孤行与其交往,您作为此次遣唐正使,您要早作决断!”
  藤原良房“忽喇忽喇”扇扇子,苦恼道:“殿下被羽姬这个妖精迷住了,若非她怂恿,殿下又怎会住到吉备老和尚这宅子里来?这羽姬是吉备真备的学生,难道她也是邪马台国的人?”
  山田录事道:“极有可能!邪马台国人在大唐已有近百年,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处境对我们不利,以下官愚见,他们并不在于伤害我们殿下,似有更险恶的图谋!大人,《孙子兵法》有云‘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不如……”
  藤原良房来回踱步,突然将扇子在手上重重一击,道:“好,先除去那老和尚!山田,你让小佐佐木去办这件事,事成之后有重赏。”
  佐佐木三兄弟是日本国有名的武士,此次作为源薰君的贴身侍卫随使团来到大唐,直接听命于藤原良房。
  顾师言隐在角落里,心乱如麻,对衣羽是又爱又恨,思来想去,忽然又心灰意冷起来,心想:也许衣羽根本不是中什么邪术,而是自愿的。是呀,若能嫁与王子为妃,岂不远胜于自己这断臂之废人!
  藤原良房等人都已走了,四下里寂静一片。顾师言蹲在角落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听得有人走了过来,脚步轻盈细碎,听得出是女子的足音。顾师言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这会不会是羽姬?
  长廊转折处有月光斜照,那三个女子从月光下走过时,顾师言认出居前的一位是藤原空婵,后面两个身材略小,好像是侍女。藤原空婵怒冲冲似的走得很快,一会儿消失在长廊尽头。
  顾师言蹑足跟上,走过好几条回廊,来到一处精致的小楼,小楼门廊上悬着一对红灯笼。侍女正要叩门,门却开了,源薰君走了出来,盯了藤原空婵一眼,大步离去。藤原空婵追着他说话。源薰君停下来冷冷道:“你说汉话,别让下人们知道。”藤原空婵改用汉话道:“殿下,我是你的未婚妃子,你不能对我这么冷淡!”源薰君道:“我已答应你与你完婚之后再娶羽姬,你还要怎样!”袍袖一甩,径自离去。
  藤原空婵气得使劲揪着胸口,朝小楼上狠狠瞪了一眼,带着二个侍女往回走。顾师言藏身廊下小花圃里,等她们走远,才钻出来,站在小楼门廊灯笼下,只觉喉咙发紧,四肢发颤,因为他知道衣羽就在这小楼里,但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后十余步的暗处,有一人抱臂冷冷看着他的后影。这人武士装扮,身子左右两侧各挎一柄长刀,只要疾冲上来,一挥刀就能把顾师言劈成两半。
  顾师言对身后的危险毫无察觉,迟疑了一会,踏上台阶去推小楼的门,未想楼门应手而开,原来源薰君出来时门根本没关上。小楼底层黑沉沉的,在黑暗里呆久了,隐约也可辨物,方才在外面看见楼上好像有灯光,便摸黑扶着楼梯到了楼上,且喜并未给人发觉,见右侧有一间屋子的菱窗透出亮光,轻轻走过去侧耳倾听,没听到什么声音,不管它,捅破窗棂纸看一看。
  屋内景象令顾师言心跳加剧,只见一背影婀娜的女子披着一件薄薄的轻纱坐在一面大铜镜前梳妆,铜镜里映出一张如花面容,瑶鼻樱唇,眉目如画,不是衣羽又会是谁!
  衣羽一手捋着长发,一手用梳子慢慢梳理,雪白的手臂半举,乌发如瀑,姿态诱人,映在铜镜里的面容也似笑非笑,原本略显稚气的俏脸竟有一种妖媚之色!
  蓦见衣羽脸色一寒,顾师言就知道不妙,赶紧一低头,就听“嗤”的一声,一物穿过窗棂纸从他头顶掠过,若非他躲得快,那么正中面门。顾师言赶忙叫道:“衣羽,是我,顾训。”
  门“吱”的一声开了,衣羽赤足走了出来,一见顾师言,娇叱道:“你是谁?”顾师言也不管那么多了,伸手将脸上胶皮面具撕下,夜风习习,脸上一阵清凉,恳切地道:“衣羽,是我。”
  衣羽睁着一双妙目,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师言,嫣然一笑,过来拉住顾师言的手,道:“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别让人看到。”拉着顾师言进屋,反手掩上门。顾师言又惊又喜,道:“衣羽,你记起来了是吗?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
  衣羽盈盈立在顾师言面前,脉脉含情道:“顾训,我怎么会忘了你?”扑到顾师言怀里嘤嘤啜泣,一边用手轻轻抚摸顾师言左臂,忽然“咦”了一声,撩起顾师言衣袖一看,却原来是假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你还疼吗?”顾师言热泪长流,轻抚衣羽近乎赤裸的肩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衣羽抬起泪眼望着顾师言,说道:“顾训,你怎么这么傻呢,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就真的砍了呢!”顾师言吻了一下她的眼睛,道:“为了你,我命可以不要,你不用多说,我不会怪你的。”衣羽环抱着顾师言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上,低声啜泣,道:“顾训,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顾师言道:“好,我带你走,望月先生就是想把你带到伊婆婆那里好让你记起从前的事,现在你已记起来了,这太好了!”衣羽道:“以前的有些事我还是记不得,你带我到伊婆婆那里去吧。”顾师言道:“好,我们现在就走?”衣羽摇头道:“现在肯定出不去的,你明日上午在门口等我好不好?”
  顾师言连连说好,高兴得语无伦次,实未想到如此轻易就能找回衣羽,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
  
  晓钗催鬓千里思
  
  顾师言迷迷糊糊下了楼,欢喜得想要纵声长啸,站在门廊下眼望楼上,希望衣羽倚在栏杆上看他一眼,然而楼上灯光迅即熄灭,寂无人声。
  顾师言独自站了一会,傻笑了一阵,贴上面具,循来路回去,且喜一路未遇人查问,摇着纸扇回到了侧厢房。
  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师言一夜无眠,早上却丝毫不见困倦之态。录事山田来请顾师言用早餐,并亲自作陪,山田很殷勤,话也很多。山田在扬州曾见过顾师言,因此,顾师言不敢多说话,怕被他看出破绽,只是饮酒吃菜。
  饭后,山田道:“庞先生,敝国源薰君殿下在‘一瓢阁’相候,欲就棋艺之道再向庞先生请教。”顾师言哪里还有心下棋,推托道:“老朽今日下不得棋了,宿酒未醒,眼冒金星,令狐绹大人还等老朽回去有事商议,改日再来向殿下讨教,烦录事大人代老朽向殿下告辞一声,失礼了。”
  录事山田见他用令狐绹为托辞,不好留他,恭恭敬敬送他出门。顾师言叫了辆马车,正要上车,见藤原良房急急赶来挽留,顾师言推托令狐绹找他有事,藤原良房只得作罢。顾师言坐上马车,拱手告别,忽听藤原良房道:“庞先生,下官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顾师言道:“大人说笑了。”
  车夫催动马车离开,一忽儿就将藤原良房等人抛在车后。顾师言撩开窗帷,朝古宅门口张望,心里思索藤原良房话里的意思,这藤原良房难道看出他什么来了?多想无益,就算藤原良房知道他是顾师言也无妨,除了源薰君,这些日本人都巴不得赶衣羽走,昨夜都还在密谋除去吉备真备。哎呀,他们会不会对衣羽也下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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