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7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马车一出南梢门,顾师言便付了车钱下车,在一家南货店买了两斤芜湖开心果,这是衣羽最爱吃的,赴川途中,这开心果衣羽吃了不下十余斤。然后另雇了一辆马车往回赶,驶到离遣唐使居住那古宅大门十余丈处停下,等衣羽出来。
  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不是官员就是和尚,偶尔见到一个女子,却又不是衣羽。眼看红日高照,衣羽还未出来,顾师言坐在马车上就像是坐在烤炉上,心急如焚。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见宅子里出来一个戴藤篾帷帽,黑绡遮面的白衣女郎,站在拴马桩畔左顾右盼。顾师言大喜,伸手出窗在车厢拍击。那女郎听到声音,当即快步走过来,来到马车边,撩开面纱,冲顾师言嫣然一笑。顾师言伸手拉她,道:“快上来。”
  衣羽轻盈盈踏上马车,坐到车厢里。顾师言催车夫快走,一边将她面纱撩起掖在帷帽上,在她樱唇上吻了一下,道:“我好担心你,可把我急死了。”衣羽神情有点惊慌,道:“顾训,你朝后面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我们?”顾师言探头出窗,朝后观望,未见有可疑之人。
  衣羽定了定神,问:“我们这是去哪?”顾师言道:“去杜瀚章府上,伊婆婆也在那里。”说着捧出一把开心果请衣羽吃。衣羽看了一眼,道:“我不想吃。”顾师言微感失落。
  马车停在杜府门前的大槐树下,衣羽却不下车,道:“顾训,等一下,我好害怕。”顾师言问她怕什么?衣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楚楚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怕见生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顾师言搂着她的肩,柔声道:“好好,我们不见生人,其实杜瀚章你是认得的,也许你忘了。”衣羽将头靠在顾师言肩上,道:“顾训,你陪我坐一下,让我好好想一想。”
  顾师言握着她柔软的手掌,道:“衣羽,你记得吗?去年我们赴川途中,经过营山的一个小镇时,你中了东蛮国鬼大将的惊魂咒,夜里睡不着,一定要拉着我的手才能安睡,那天夜里,我们也是在马车上,你还记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衣羽似乎在听马车外的什么声音,有点神思不属,支支吾吾道:“哦,是吗?说什么了?我有点记得却又记不得。”顾师言叹道:“我以为这件事你会记得,看来你还是忘了好多事。我们进去吧,伊婆婆就在里面,她可以让你恢复记忆的。”
  衣羽搂着顾师言脖子道:“再等一会吧。顾训,你亲我一下,我胆子会大一点。”嘟起小嘴,花瓣一般的樱唇半开半闭。顾师言怦然心动,正欲亲吻,忽听一阵“呱呱”乌鸦叫。衣羽身子一缩,道:“这老鸦叫得真讨厌。好了,我们进去吧。”
  衣羽放下面纱,跟着顾师言身后进了杜府,应门的老苍头道:“顾公子,我家公子爷在花厅,南诏王子也在。”衣羽轻轻扯了一下顾师言衣袖,低声道:“我不想见他们,你带我去见伊婆婆吧。”
  顾师言便领着衣羽直接去伊婆婆住的那个小院,进院门时顾师言说道:“望月先生昨天还去找你了,不知他回来了没有?”衣羽“哦”了一声,并不在意。
  玉鬘正在院里晾裙子,一眼见到衣羽,“啊”的一声,喜道:“小姐小姐,你回来了,太好了!”扭头冲左边一间房子叫道:“伊婆婆,我们小姐回来了。”
  衣羽快步朝左边那间房子走去,顾师言跟在她身后叫道:“伊婆婆,你看我把谁请来了?”
  衣羽急着见伊婆婆,腰肢扭得两扭,就已经到了伊婆婆房门口,就听得伊婆婆惊呼一声:“是你!”衣羽诡秘一笑,道:“是我。”突然从裙下抽出一柄短剑,朝伊婆婆逼去。
  顾师言大惊,叫道:“衣羽,你做什么!”伸手往她肩头抓去。衣羽反手就是一剑,朝顾师言面门劈来。顾师言急中生智,伸出假肢一格,假肢“嗒”的一声被劈落在地。衣羽愣了一下,随即裙底飞起一脚,将顾师言踢出门外,转身又朝伊婆婆逼去。伊婆婆不住倒退,一直退到墙角。
  衣羽冷笑道:“百日已过,我也用不着你了,你都八十多了,死不足惜,看今日谁还能救你?”尖笑声中,手中短剑猛地朝伊婆婆掷去,眼看短剑就要穿胸而过,将伊婆婆钉在墙上。蓦然瓦砾纷飞,有一人自屋顶疾扑而下,手中长刀一挥,将那柄短剑击落。衣羽花容失色,抽身便走。顾师言刚从地上爬起要进屋,见衣羽冲出来,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忙叫道:“衣羽。”屋里又有一人冲出朝衣羽追去。两人先后蹿上屋顶,衣羽手无兵器,被那人长刀指住,无法逃逸。旋听“蓬”的一声爆响,一股浓烈的烟雾迅速散开,将两人身影遮住。
  烟雾散尽,屋顶上那两个人影都已消失不见。杜瀚章等人闻声赶到,询问出了什么事?顾师言脸色蜡白,回头去看,见玉鬘扶着伊婆婆走到门外,那小姑娘吓得牙齿直打颤,说不出话来。
  大繁树也来了,上前拍着顾师言肩膀道:“天又没塌下来,看你吓得这熊样!跟我说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顾师言不答,却请杜瀚章多派人手保护伊婆婆,便跟着众人来到花厅坐定。酋龙坐在那饮茶,苦楮立在他身后。见到顾师言,酋龙略略欠了欠身。顾师言也无暇答礼,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状若痴呆,两行清泪流过双颊。
  萦尘紧紧攥着顾师言右手,问:“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温庭筠也在,也来问。顾师言低下头,道:“衣羽来了,她要杀伊婆婆。”众人失色,面面相觑。
  杜瀚章道:“望月研一不是在吗?他今天早上回来的。”顾师言摇头道:“望月研一不在。”杜瀚章道:“奇怪!事情好像很复杂,我真是搞不懂,你说伊婆婆可以帮你找回衣羽,现在衣羽又要杀伊婆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师言揪着自己头发,涩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杜瀚章道:“顾训,我觉得望月先生和伊婆婆对你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我们不知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助,是不是请伊婆婆来当面说清楚,我们也好一起出谋划策来应对?”
  顾师言心乱如麻,只好点点头,和杜瀚章等人来到西侧小院,见卞虎正指挥泥瓦匠修补屋顶那个大窟窿。伊婆婆在玉鬘房内,房门紧闭。顾师言来到门前,大声道:“伊婆婆,我顾训,我有些事想请教您老人家。”
  门开了,玉鬘探头出来道:“顾公子,你进来吧。”顾师言一进去,玉鬘又把门关上了。屋里相对阴暗,顾师言见伊婆婆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门。玉鬘端把椅子让他坐,问:“顾公子,你刚刚被、被那个踢了一脚,不要紧吧?”顾师言说不要紧,一摸胸口,摸到怀里一包东西,掏出来却是包开心果,随手放在桌上。玉鬘一看,说了声:“开心果。”
  伊婆婆闻声回过头来看了看,问:“你这是买给她吃的吗?”顾师言觉得伊婆婆好像什么都知道,便点点头。伊婆婆又问:“她吃了吗?”顾师言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大声问:“婆婆,您一定知道的,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衣羽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来杀你?”
  伊婆婆半晌不答。顾师言便问玉鬘:“玉鬘,你对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邪马台国的人?”玉鬘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吃惊不小,道:“顾公子,你怎么知道的?这个我不能说,说了我会变得又老又丑的,从小就立过誓。”玉鬘这么说等于承认了,只是不得其详。
  伊婆婆突然道:“我来说,我已经是又老又丑,没什么可怕的了!”玉鬘叫了一声“婆婆”。伊婆婆摇摇手,对顾师言道:“邪马台国二百年前就已亡国,邪马台国女王逃亡到了高丽,其后辗转来到大唐,那时是唐玄宗天宝十一年,女王求见玄宗皇帝,希望唐王朝发兵助其复国,并相约复国之后年年向大唐进贡,永世不绝。女王手下谋士也游说权相杨国忠,这杨国忠听说女王貌美无比,竟提出要女王陪侍他一夜,他才愿出力。邪马台国历代女王个个都是世间绝色,顾公子,衣羽就是邪马台国亡国后的第六代女王。”
  顾师言“啊”的一声,在得知衣羽是邪马台国人之后,他曾猜测衣羽可能是位亡国公主,万万未想到衣羽竟然是女王!
  伊婆婆喘了几口气,又道:“第三代女王含羞忍辱,以色相贿赂杨国忠,杨国忠倒也不是无信之人,竭力劝玄宗帝出兵东瀛,唉!若不是安禄山、史思明作乱,或许复国大业已成,也就用不着衣羽……”
  顾师言道:“这么说,衣羽也是为了复国才接近源薰君的?可她也用不着狠心来杀我们呀!”玉鬘脸现恐惧之色,道:“是呀,小姐她这是怎么了?”
  伊婆婆道:“衣羽她不愿意像前代女王那样以色相引诱源薰君,她、她喜欢顾公子。”顾师言痛苦道:“婆婆,您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已不再相信这些话!你只告诉我,她为什么非要杀您不可?是不是丧心病狂了!”顾师言越说越悲愤。
  伊婆婆默然无语,顾师言一再追问。伊婆婆终于开口道:“望月尊者一直在追查这件事,他会告诉你衣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顾师言黯然道:“其实,追查又有何益?我已不再想这些了。伊婆婆、玉鬘姑娘,你们两个随我回柴桑吧!我不想留在这长安城了。”
  玉鬘很愿意,眼望伊婆婆。伊婆婆问:“顾公子,你真的要抛下衣羽不管了吗?”顾师言愤激道:“我原以为她是中了什么邪术忘记了以前的事,哪知、哪知她根本就一清二楚,她利用我,让我带她来这里,差点害了婆婆性命。哦,对了,婆婆,那个救你的人是谁?”伊婆婆摇头说不知。
  外边杜瀚章的声音道:“顾训,有个日本人说要见你。”顾师言应了一声,对伊婆婆道:“婆婆,你还是随我回柴桑,这里太危险。我先出去看一下,过一会再来。”
  顾师言开门出去。杜瀚章道:“有个日本人说要见你,正在侧厅等候。”顾师言来到侧厅,见一日本武士腰挎双刀,抱臂而立,分明就是刚刚救了伊婆婆的那个人。顾师言正要言谢。那武士抢先生硬地道:“在下佐佐木,奉藤原大人之命请顾师言公子,有事相商,马车就在门外,请。”顾师言道:“好,我随你去。”杜瀚章命戚山堂保护顾师言前往。
  佐佐木冷冷道:“藤原大人只说请顾公子一人。”
  顾师言料知藤原良房对自己并无恶意,便劝住杜瀚章、萦尘,换了身衣衫,独自随佐佐木上了马车。
  萦尘急道:“杜公子,这怎么办呀,万一……”杜瀚章道:“不要紧,我派戚将军一路跟去。戚将军武艺高强,为人又极机警,有事他会火速回报的。”
  马车辚辚向东,并不是去南梢门。顾师言问这是去哪?佐佐木紧抿嘴唇,弹出三个字:“八仙楼。”
  八仙楼是长安城有名的酒楼,得名于杜甫《饮中八仙歌》。然而这日八仙楼却是门庭冷落,佐佐木领着顾师言直上三楼,就见五短身材的藤原良房笑着迎出来,道:“顾公子,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顾师言施礼道:“扬州一别,藤原大人近来可好?”藤原良房与身后的录事山田相视大笑。
  顾师言当面说谎,微觉赧然,问:“藤原大人,何故发笑?”藤原良房不答,只道:“请坐请坐。”顾师言这才看到筵席丰盛,便道:“大人召见,不知有何指教?请明言。”藤原良房示意他坐下说话。顾师言一看,这楼上除了藤原良房和录事山田之外,还有四个人,装束古怪。山田一一介绍道,这位是敝国遣唐使主神、这位是阴阳师、这位是医师,而对那个立在楼窗前一动不动的武士却未介绍。顾师言看这武士的侧影与佐佐木相像,回头看,佐佐木抱臂立在楼道口。
  藤原良房举杯道:“顾公子,请满饮此杯,此酒乃我东瀛美酒,昨夜顾公子想必还未尽兴,今日一醉如何?”顾师言心里“格登”一下,心想:昨夜之事这藤原良房都知道了!说道:“藤原大人既已知道,在下也不敢相瞒,只为羽姬,并无他意。”藤原良房道:“下官请顾公子来,也正是为羽姬之事。”顾师言忽然记起一事,离座去问佐佐木:“佐佐木先生,多谢援手,那个羽姬你可曾追到?”
  佐佐木抿着嘴不回答。山田道:“羽姬以忍术遁去,又回到源薰君殿下身边,令我等投鼠忌器。羽姬原名衣羽,是顾公子情侣,这些我们都已查明。然而我们殿下一到,衣羽就化名羽姬前来纠缠,同时性情大变,对顾公子恩断义绝,实是令人费解,顾公子可知其中缘故?”
  顾师言见山田说得头头是道,心想:你们肯定都知道了,问我做什么!
  山田看着顾师言脸色,道:“顾公子是否知道羽姬其实是邪马台国人?”
  顾师言道:“她就算是邪马台国人又能怎样?无非贪图富贵,想嫁与王子为妃而已,源薰君殿下又不是贵国的皇太子,羽姬又能有什么作为。”
  藤原良房细长的小眼眯起,道:“如此说,顾公子对这一切都是知道的了,看来你对羽姬依旧未能忘情,还在为她开脱。羽姬所谋绝不会如此简单,其幕后还有一个吉备真备,听说这吉备真备数次救过顾公子性命,下官敢说这老僧对顾公子未必安着好心。下官请顾公子来就想问一件事,这羽姬为何要冒险来刺杀那个伊婆婆?据下官所知,这伊婆婆似乎也一直居住在南梢门大宅里,此次突然出走,定是知晓羽姬的某些秘密,是以羽姬非要除掉她!”
  顾师言道:“这或许是她们私下的恩怨,在下确实不知,也问过几次,伊婆婆不说。藤原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大人只有力劝源薰君殿下以国事为重,远离羽姬和吉备真备,这才是釜底抽薪的万全之策。”
  顾师言说这话还存了一点侥幸的私心,希望源薰君离开衣羽,好像这样衣羽便会回到他身边似的。顾师言原是个有决断、有担当之人,但即便是古来的大英雄大豪杰,遇到这个“情”字也难免气短,他爱衣羽极深,虽遭断臂、欺骗,心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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