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1期
当代“山顶洞人”
作者:周天裕
一、不幸接踵而来
华华喝了两碗南瓜稀饭,没吃饱,独自跑到恨河湾拣花生吃。恨河是条小溪,流过向家草坝的狮子头,注入沮河。正是花生收获的季节,恨河边的花生地已收获过了。华华蹲着,在松松的黑土里扒那些漏掉的花生,边扒边退。土坝突然塌陷,华华连人带土掉进了河里。
日头落山的时候,不见儿子回来,向中德急了,他与老婆四处去找,也没结果,几个热心人在河边找、河里捞,折腾了一夜也没见华华的影子。
日头树把高的时候,刘金章拖着板车来找向中德。车上是华华的尸体,腿硬邦邦的,随着板车的颠簸,一翘一翘的,舌头拖出来老长老长。
向中德拿出仓板,请木匠钉了个匣子,将儿子埋了,埋在七斗湾子的高坡上。
第三天上午,有人在河边拣到华华的一双鞋。向中德提了鞋,来到儿子的坟上,扯了一把干草,点上火,将鞋烧了。又在坟前钉了一个木牌,用白粉条写了三行字:生于一九七九年农历四月十四向华华之墓卒于一九九一年农历七月二十。
向中德有九姊妹,都分了家。他是老大,也数他运气最差。前不久,自家的牯牛吃了有毒的棉花叶子,吐白泡子死了。三间房子,瓦盖得稀,儿子死后又碰上连阴雨,洗墙漏子把墙脚的土砖泡软,跟着,屋子也给泡塌了,瓦片、檩子落下来,砸烂了家里的坛坛罐罐。发妻周发英是双莲人,只会放牛,眼见着日子没法过下去,也被娘屋里的人接走了。女儿后来外出打工,杳无音讯。
不幸接踵而来,向中德这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汉,精神几近崩溃。
二、何处栖身
何处栖身?向中德想到湾里的岩屋去住。那间岩屋,坐落在罗汉山的鼓腹上,下头是一条溪沟,吃水方便。岩屋离沟只有八尺高,卷拱的门,高2米,宽1.25米,门旁边隐隐约约有两个字:神社。土地公公叫“社公”。向中德想,也许这正是向家祖先的土地庙吧。岩屋内的空地长3米,宽3米;靠里墙是一个凸出的石神台,高、宽都是1.25米,应该还比较适合居住。可向中德爬进岩屋一看,就愣住了:地上厚厚一层干泥,足有一个半立方。原来,小队曾经在岩屋里搞下秧,因为太脏,秧苗不好活,后来就废弃了。泥枯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住不进去人。向中德恹恹地走了。
雨不住点地下,下了足有半个月。向中德将坍塌的旧檩子拔出几根,在稻场上搭了个窝棚先住下来。他要等天晴后,另找个大岩屋。
天终于晴了,向中德一个人出了门。当阳到远安的公路上,19公里处有一个里程碑,一条涧谷藏于里程碑之侧。他顺涧行走了半个多钟头,看到一条石梯从右山垂下来,便拾级而上。石梯刚好九十九步,一孔古穴坐北朝南,横嵌于半山之中,这就是“大仙洞”岩屋。相传为战国时期楚人鬼谷子的居所。洞口坐一老者,美髯飘飘,年龄已是八十有二,却神采奕奕。老者姓周,自搭石屋居住,因自幼学佛,结下佛缘,自愿来此守护岩屋。老头带向中德进洞观看,内有石虎一只,长四尺,高二尺,蹲腿卷尾,背脊的轮廓形成一条流动的曲线,虽无精巧的细部雕刻,却威严毕露。虎作半蹲状,它跃起的姿态,令向中德心头一震。
老人带着向中德往里走,穹顶上不断有白肚子的蝙蝠飞出,地面上石筋形成的曲线将地面分为数十小块。水平如镜。老人说,这叫做四十八丘田。再往里,隐约可见洞壁上若干兽面浮雕。四周黑森森,难辨五指。走了一会,脚下污泥漫过脚背,行走艰难,两人只得退出。老人告诉他,明朝大文学家袁中道也来过,附近还有桃源、三郎、石柱洞三处岩屋,但都不宜住人。
向中德想起了小时候去过的朱家河寨湾子的井岩屋。寨湾子那座山,山体东面绝壁半腰有17个岩屋,最北头的一个岩屋下面,凿有一口深16米的水井,直通沮河底,井洞呈长方形,长1.5米,宽0.9米,井壁等距离地挖有脚窝子,以便人们攀爬。人踩着脚窝可直下井底取水,也可在岩屋里用吊桶打水。这样,住在岩屋里一年半载,也不会因缺水而干死。
向中德到了寨湾子,不觉大吃一惊。井岩屋外的平地被打了一个大洞,人可以走进去。仰头看,有脚窝子的井洞完好无损,而地面以下的井洞全给填平了。原来是1972年天旱,朱家河的村民为取水浇棉花田,两炮炸开了山崖,便直接可以在井洞里抽水灌田了。后来,又怕娃儿们掉下去,于是,填平了地面以下地井洞。没有井,取不到水,这儿当然也没法住。
向中德失望地往回走,路边一片桂竹林。竹林掩映了好几个洞口,很轻易地就能走进去。里面竟是四间连通的大岩屋,总面宽四丈八尺,最里边的一间,深有二丈五尺,洞内通风干燥,四壁明亮,第二间岩壁上刻有半大四个字:咸丰四年。
向中德在“竹林子”岩屋里住了三天,因为缺水不得不离开,仍旧回到恨河湾的老家。
三、在“社公”岩屋定居
罗汉山“社公”岩屋以北不足百米,住着向礼德、毛圣菊夫妇。向中德从“竹林子”岩屋回来,找毛圣菊借了一把锹,将“社公”岩屋中那一方多泥土全铲出来,又将屋里屋外洗刷干净,背了米带了被子住了进去。
四块红砖支起一个灶,一口小钢精锅炖在上面,就可以开伙了。那口锅被熏得黑黑的,沿口有点瘪,耳子上的木柄全给烧没了,只剩下铁筋。这是他唯一的炊具——既当煮米锅,又当饭菜碗。在山上摘几片“三匹灌”(一种野生阔叶树的叶子,晒干了可以当茶叶),放在钢筋锅里煮煮,煮米锅又变成茶碗了。
他没有水桶,没有米缸,也没有腌菜坛子,更没有桌椅板凳,用“家徒四壁”四个字来形容他,是再恰当不过了。他买米,最多二斤;买面条,最多一筒,用小塑料袋装着,吃了上餐不管下餐。他吃得很简单,有时候三两面条,有时候煮一点米饭,无菜也吃得津津有味。筷子是不固定的,火烧熟了,临时在洞外折两根树枝,吃完一扔,第二餐再折。
在龙虾多的季节,捞它三五斤,去壳洒盐,加了门口的山泉水,用枯枝败叶煮熟,就是一顿美味的“手抓饭”。空闲的时候,借了小网或菜篓子去捞鱼,捞上小鱼丢在嘴里,落口消化,从来不拉肚子。
他中等身材,十分结实,方脸浓眉,不丑。村里和民政部门每年也照顾他,给米给油给衣服,他与青溪村的村民们相安无事,从不拿邻居家一针一线。
“社公”岩屋坐东朝西,冬不暖夏不凉。夏天迎西晒,后半夜才凉快。太热了,他就坐到门前的溪沟里,往脱得光溜溜的身上浇水解凉。有一次,青龙村的小青年苏永安从这儿路过,看见一个赤条条的人坐在溪沟里,吓得飞跑。
春夏秋三季,向中德都可以不要被子,不要枕头,睡在岩屋左边的角落里,香香的,没有任何不适。冬天,山上有的是柴禾,火生起来,空间不大的岩屋里头顿时暖和起来,而且恒温,一点不比城市的空调差。北风呼啸,在岩屋里点上蜡烛,火苗子一动不动。因为岩屋完全密封,不产生空气对流。所以,在岩屋子里,就像在武当山顶的金殿上一样,点了烛,十级大风也吹不灭。
四、两个月的露水夫妻
向中德住岩屋,听不到广播,看不上电视,睡眠很充足,不免也想“那个”。有一次,还真让他撞上了。
有一回,他在路上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蹲在前面,不断地往嘴里喂着什么在吃。走近了才看清,那个人满脸的泥灰,只有两只眼睛在眨,也许是饿急了,扯了地上的青草,就往嘴里放。向中德心想,说我遭孽(受苦),有比我还遭孽的人。
那人不说话,穿着男人的衣服,向中德示意让他跟着走。吃草女人不作声,默默地跟他走到“社公”岩屋门口,踏过横在溪沟上的松木,扒进了岩屋。
向中德连忙生火做饭,那人见饭熟了,抓了就吃,也不怕烫。吃完了,又喝了小半锅溪水,吃撑了,懒懒地靠在石壁上歇着。大腿上,裤子破了一个洞,里头露出白生生的肉来。
从来不洗脸的向中德,慌忙拿了钢精锅,下到溪沟舀上水来,用手替吃草的女人洗了一把脸。这一抹不打紧,向中德却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呵”了一声:原来是个女的,还是樱桃小嘴呢!
吃草的歪着身子睡了一觉,睁开眼睛,眼里流露出感激之情,索性不走了。这一夜,有女人做伴,向中德睡得很爽很舒坦。
向中德弄了香油弄了盐,常常给吃草女人的煮油盐饭吃。女人脸上渐渐胖起来,有了色彩,偶尔也开口说话,听那口音,也是当阳的。
向中德想打听她的身世,她不愿说,也就不问了。光阴似箭,两个月后的一个中午,向中德睡着了,那女人下到溪沟里舀水喝时,悄悄地离开了岩屋。
五、篾匠手艺远近闻名
向中德的篾匠手艺,远近闻名。他做活不带工具,老板临时帮他借。从当阳的北门河到远安七里头,纵横百里,都留下他的足迹。农村的日用篾器中,筛子和簸箕最难做,而他却做得最好。笔者在看他做簸箕时,量了多根他划成的篾片,每片均是薄如蝉翼,宽8毫米,片片一样。
2004年3月20日至25日,向中德在清溪村老四组周发祥家里做上工,6天做了一只簸箕、二个菜篓、一担粪筐、十二把晒香菌的筛子,速度惊人。他吃了饭就做事,不兴歇歇。
周家离“社公”岩屋约四里,太远,向中德就住在周家。周发祥的老婆张天凤,逼他6天洗了两次头,每次用“飘柔”洗发精两袋,又给他买了一把牙刷,叫他刷牙、洗脚、洗澡。他不乐意,张天凤说,不洗,哥哥就给我洗被子。
向中德经过一番梳洗,容光焕发,但他却还是喜欢自己那个“社公”岩屋的家,在家里随便些,自由些。因为岩屋一直没装门,他还总担心那只掉了把儿的钢精锅不见了。张天凤说:哥哥,不见了我给你买一个新的。
十几年来,农村工匠的日工资已涨到二三十元左右,而向中德坚持只收6元的老价钱。他说:人家愿意找我做就行,工具又是老板借的,我只要生活过得去。
近年来,武汉大学开发百宝寨风景区,“社公”岩屋地处风景区范围内,一些游客也慕名来拜访这位在世纪之交还乐意住岩屋的人。向中德有时也向游客赠送自制的青篾工艺品。
百宝寨一带有千余古岩屋,住人者仅此一例。掐指算来,51岁的向中德,已在岩屋里度过了12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