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期

唐古拉山上的小姐

作者:姬 妮




  
  一、我惊奇地问道:“你是说这唐古拉山上也有小姐?”陈警官见怪不怪:“这有什么,眼下在咱们中国,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小姐出现。”
  
  夜幕是被山上凛冽的冷风扯开的。我睁开眼,在床上缓缓地坐起来,隔着窗子看到那不远处的山梁全变白了,地面上也铺有一层薄薄的积雪。
  六月,唐古拉山上仍然落雪。
  此刻我所处的位置是正在建设中的青藏铁路T局施工指挥部,这里海拔5072米,是青藏铁路海拔最高段。我是昨天夜里上山的,在车里颠簸了一天,又加上高原反应,到这里后我已昏昏沉沉,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尽管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也只是喝了一小碗稀饭,就吸着氧气一头倒在床上了。
  我死命地揉了揉疼痛不堪的头,穿上指挥部里给我准备的那身特大号羽绒服,刚出门,就看见了指挥部里公安分处的陈警官站在寒风中呆呆地望着远处发愣。
  我慢慢走到他跟前,陈警官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突然很响地咽了一口唾沫,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一个小姐……”
  我莫名其妙,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小姐?”
  “昨天下午刚上山的一个小姐,一下汽车就晕倒了,送到咱们的高压氧舱里抢救了半天,半夜里还是死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是一个月内,死在唐古拉山上的第二个小姐了。”
  我惊奇地问道:“你是说这唐古拉山上也有小姐?”
  他见怪不怪:“这有什么,眼下在咱们中国,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小姐出现。”他指着青藏公路的东边说:“你去看看吧,有几十个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那边山梁下有几个人还在忙着。
  死去的小姐,个子小小的,穿着一身牛仔服,白色的旅游鞋上沾着高原上特有的红泥,头部用一块粉红色的布包着,身子下垫了一床厚棉被。虽然看不清小姐的容貌,但从这一身打扮上我能想象出小姐的年轻来。
  小姐身旁三女一男,那男的扔掉手里的铁锨,先把棉被铺在坑里,然后搬那小姐的尸体,那年龄大些的女子由两个女人搀着,又一头扑在那小姐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男的却阴沉着脸说:“别再哭了,再哭连你也得埋在这里了!”说完回头瞅我一眼,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兄弟,来了就帮把手。”
  我“哦”了一声,赶紧过去帮他抬起小姐,慢慢地放到坑里。在他抓起铁锨就要填土时,我想了一下,脱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盖在了小姐的身上……
  回来的路上,那男的告诉我,这死去的小姐和这位年龄稍大些的小姐是昨天刚从格尔木上来的,到五道梁时就有反应,上吐下泻的,硬是挣扎着到了这里,却再也回不去了。他说着回身指了一下旁边一个沙包说:“那里也埋着一个哩,前些日子里死的,是个四川女子,连名字都不知道叫甚。”
  我问道:“她没有同伴,是一个人?”
  “跟她一块上山的是她在格尔木认识的,两个人都是用的假名。”他“唉”了声接着说,“这些女娃子,真是为了钱不要命了!”
  我无语。
  他告诉我他姓吴,甘肃人。他原是在格尔木某部汽车团当兵,退伍后没有回家,赶上青藏铁路施工开始,就到山上开了一个汽车修理店。“你是修铁路的T局新来的么?我一看你穿那衣服就知道了,但却又没有见过你,T局的人我基本都认识哩。”
  我“哦”了声,又试探地问道:“老吴,这里的小姐多么?”
  他点了点头说:“现在还真不少哩。”说完他突然有点怪怪地打量着我,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他误会了,就掏出了证件来,并说只是随便问问,因为我根本没有想到在这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也会有小姐……
  他说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除了公路对面的唐古拉兵站就是他这一顶帐篷了。“但是现在你看……”他指了一下青藏公路的东边,那里是一块比青藏公路低的洼地,果然杂乱地架着许多顶帐篷,还有一些木板房。在许多门口或是帐篷的顶上挂着大大的牌子,写着“雅倩美发厅”、“成都洗头城”、“姐妹发廊”、“好运来发廊”……清晨的阳光很亮,照着这些杂乱无章的建筑,袅袅炊烟缠绕在空中,倒很像是一个小集市了。我站在青藏公路的路基上,粗略地数了一下,发现光是发廊这一类的就有十多家。
  一直走在后面的那三位小姐来到了我的身边,也许是我刚才把羽绒服盖在死去小姐身上的壮举感动了她们,她们停住了脚步,那年龄大些的对我说:“大哥,谢谢您了。去给您洗个头吧。”
  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大清早的……谢谢您们了。”
  “大哥有空来玩么。”另一个也说。
  我点着头,目送着她们慢慢地走进了那间挂着“芳芳发廊”招牌的帐篷。
  回到指挥部里,陈警官拿给我一份材料,说这是去年6月份青藏铁路正线即将全面开工、施工沿线的暂住人口成倍增长的时候,为了掌握社情、管理治安,确保铁路施工正常进行,他们公安分处与安多县公安局联合对唐古拉山上的暂住人口进行了一次全面统计。结果发现,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唐古拉山上的暂住人口由去年的十多个一下子增加到近七百多。饭店由去年的3家增加到25家,发廊由去年的2家增加到37家,汽车修理由去年的一家增加到今年的12家。与此同时,还新增旅店18家,洗衣店2家,商店超市2家。人员包括汉、回、藏、哈萨克等8个民族。而在发廊和旅店里从事色情业的小姐少说也有一百多人。当然,她们的公开身份都是理发店或旅店饭店里的服务员。
  “那么,她们的对象都是些什么人呢?”我问。
  “大部分都是民工,还有……”陈警官没有把话说完,但我已明白了。
  在这个无人区里,现在却聚集着几万人的筑路队伍,还有担负青藏公路改造工程的武警交通支队。进藏的车队每天都有几百辆要从这里通过驶往拉萨。在青藏线跑车的司机们就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颠簸,眼睛里所能看到的除了荒漠,就是那些耐寒又能跑的野驴和黄羊,在这里想见个人却是很难的,见个女人就更难了。而现在唐古拉山上不但有人,还有了这么多的漂亮小姐,唐古拉成了他们心中的圣地。
  原来长途司机们大都在五道梁沱沱河一带停留,现在几乎都在拼命地往唐古拉山——这个生命禁区赶。
  在唐古拉兵站的南边有一个大平坝子,原来是兵站花费了近两年的时间修起的部队车队的停车场,现在每天晚上那里都停满了车,来晚了的就只有自己找地方。于是,许多旅店发廊的帐篷前面便也停着不少车。
  
  二、“在这个地方,啥子都不能太累。前些日子就有个小姐死了。”
  
  由于我刚上山,铁路指挥部里的领导要我先休息一下,适应适应。吃过早饭,我到青藏公路上信步走走。青藏公路的西边,依山建着几排整齐的二层楼房,红顶白墙,阳光下显得很亮。兵站何站长告诉我,说把房子涂成这种颜色是使它在荒原上格外惹眼,几公里外都看得见。原来汽车兵都把兵站当成家,只要远远地看见了兵站的白房子都会很兴奋,来到这里后就会好好休息,门也不出,可现在不行了,汽车兵一到唐古拉兵站,带队的干部就很紧张,晚上不但要派人站岗,他还要查夜。“就一条公路隔着呀,战士们都是年轻人,一路上看不到个人影。到这里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姑娘,能没有什么反应么?除非是冷血动物。”
  是的,就在青藏公路东边,简易的建筑和帐篷杂乱地组成了一个表面繁华的小镇,人们称这里是唐古拉山上的“香港”。
  我随意地走进了公路边上一家“八一饭店”,主人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姑娘。她仿佛是刚起床,脸上散乱着缕缕头发,脚上的皮鞋还没有扣上后根。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是个川妹。
  “哟,大哥,这么早就来吃饭,想吃点啥子?”
  我笑了一下,也用四川话说:“现在吃啥子时候的饭么?”
  “哟,大哥也是四川人噻。”她叫了一声便也笑了,一边很利索地梳理着头发一边说,“是么,早饭吃过了,中午饭又太早……”又顿了一顿,“那大哥要不要耍一下子噻?”
  我心里一动,难道……
  我说:“有啥子耍的么?”
  她说:“按摩一下子噻,要不找个小姐陪陪大哥?要不要得?”
  我故意问道:“除了按摩,还有啥子好耍的么?”
  她倚在门口,挺有意味地看着我“哟”了一声说:“我晓得了,大哥是想办事呀,没得问题。我去给你喊一个来,包你满意。别看这是在山上,小姐一点也不比格尔木的差噻。”
  我明白,“办事”就是发生性关系。
  我急忙拦住她,说:“不着急,我们聊一会么。”看她那疑惑的眼光,我用一种解释的口吻说:“昨晚玩得挺晚,还没歇过来噻……”
  “噢,大哥昨晚就耍过了,那是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子噻。在这个地方,啥子都不能太累了噻,不然,是要出事的噻。”说这番话时,她的表情很认真:“前些日子就有个小姐,连着和两个客人做,结果死了……”
  我避开这个话题问:“你是四川哪里人?”
  “四川雅安的,就是红军过的大渡河那里,去过噻?”
  我点了一下头,又问:“来唐古拉几年了?”
  “啥子几年哟,才半年多。这个地方噻,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要不是……”她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她后半句话的意思,便问道:“钱好挣么?”
  她说:“刚上山的时候这里饭店没得几家,过往的客人多,还有修铁路的工人,家家的生意都红火噻。不是吹牛噻大哥,我这里比别家更热闹,因为我的饭菜很实惠,价钱又比别家低。可是后来一下子就冒出了这么多的饭店发廊,挣线就不那么容易了。”
  “那就别开了噻。”我说。
  “哪个行噻!”她叫了一声:“别看我这个房子,花了好几千块钱呢,光是把它运上山的运费就是两千多噻,我总得把本钱挣回来吧。”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可是竞争真的太厉害了!”
  “怎么个厉害么?”
  她瞪我一眼说:“你不是说昨晚都耍过了噻,啷个还明知故问。这里的饭店发廊都有小姐,陪你吃饭,洗头,困瞌睡噻,这就是唐古拉的‘三陪’特色。”说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里没有歌厅?”
  “气都喘不上来,还能去唱歌?”
  “那困瞌睡不更累噻?”
  她咯咯又笑了起来,声音在这空旷的高原很响亮:“慢慢来噻,还能像在自己婆娘身上一样使劲儿耍,不要命了噻!”
  我还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看我这样子,迟疑了一下,突然说:“要不大哥,我来陪你耍一回,咋样噻?”说着她低了一下头:“我晓得我长得不好看,但我少要点钱,保证一定让大哥耍得舒服噻。”
  尽管我已明白了她这个所谓饭店里的其他含义,但听了这话,心里还是吃了一惊。看来,她们这些年轻的老板都是身兼数职,而到这里的客人,目的大都也不是来吃饭了。
  也许是为了证实我的判断,只听帐篷外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片刻,风风火火地进来一个人,带着一身的汽油味儿。他一进来就旁若无人地大声喊叫着:“快快,我可是整整赶了一夜哩,从格尔木一直赶到了山上,就是为了到你这里吃……”他这时才发现了帐篷里的我,顿时有点口吃起来:“吃,吃……噢,这么早就有客人了!”
  我忙说:“我不是来吃饭的,只是随便转转。”
  “噢,就是要到这里转么。我可是给你说哩,在山上,就数这家的饭菜味道好,服务也好,老板娘长得最漂亮哩。你说是不是么?老板娘。”说着话,他的嘴里冒出一股浓烈的烟草味,眼睛里也流露出淫迷迷的光来。
  我无心与他搭讪,就笑了笑,转身出了帐篷。老板娘刚探出头来说了句:“老乡大哥,慢点走……”就被那大汉从身后一把搂住拖了进去,随即就听见里面传出来一阵打情骂俏的浪声浪调来,再过了一会儿,帐篷里没了声音。
  
  三、“那是个老藏,像个狗样,抱着人就咬,不过,我要了他三百块哩。”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像自己占了便宜。
  
  我来到了老吴的汽车修理店里。
  老吴正躬着腰给一辆大型货车换轮胎。他一回头,看见了我,喘了一口大气说:“你是不是想来采访点什么呀?”
  我说:“今天适应一下山上的环境,就到处转转看看。”
  他挺费劲地把轮胎装上去,说:“是得适应一下环境哩,这地方可比不得内地,就连格尔木也不如哩。你在这山上呆上半年,到了格尔木会觉得那就是天堂哩。”
  老吴喘着气,指着不远处一座房顶上写着“高原饭店”的房子说:“这家是最早来山上的,也就比我晚来两个多月,你去看看吧。”
  我来到这家饭店里,见房子前半截用红砖垒了一下,后半部仍然是帐篷,上面还蒙了彩条布。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一个女的开了门,对我笑着说:“大哥来了么,到里面坐么。”
  我进去,只见里面光线较暗,几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在打麻将,那些人对我走进来根本没有反应。
  那女的问我:“大哥是要洗头哩还是按摩?要不,先洗个头么。”
  看情形,我总得找个理由留下来,于是就说:“那就洗个头吧。”
  “好么,洗头。”她很快地答应一声,扭头朝里面喊道:“小妹,有客人啦。”一边就张罗我坐下。
  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趿着鞋的姑娘,一脸的睡眼惺忪,嘴里说:“声音那么大,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哩。”又看了我一眼,“今天咋哩这么早就来客人咧?”说着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倒些洗发水在手里,在我的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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