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期

侠义荡重阳

作者:祁增年




  
  一
  
  公元755年,长安。大雪纷纷扬扬。
  这一日,突然云开雪霁。重阳府邸东南角的福安阁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群侍男侍女,簇拥着安禄山的夫人于竹凤走了出来。
  这于竹凤年方三十,生得丰肌盈体,妖娆可人,心地却阴毒异常,长安百姓背地里都叫她“妖狐女煞星”。因她有一身上乘武功,颇受安禄山器重,既为夫人,又是保镖,并统领重阳府的侍卫兵卒。近来于竹凤听说朝廷即将派兵前来攻打长安,忙于操练兵卒,布置城防,十分劳顿,今天趁雪后初晴,步出福安阁赏雪散心。
  这福安阁前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院中栽着松柏,两旁有廊房环护,正面是福安门,福安门外不远,就是重阳府围墙的东南角楼。于竹凤见那琼花缀树,玉屑堆阶,不觉精神为之一爽。正赏玩间,突然一阵喝彩喧闹声越过高高的围墙,传进府来。于竹凤心中诧异,急忙登上角楼向围墙外望去。
  围墙外不远的街口处,一个褐衣老者和一个白衣少年正在设场卖艺,吸引了不少百姓围拢观看。少年施展开一杆银枪,拦、拿、扎枪枪到位,挑、扫、撩呼呼生风。于竹凤认得是梨花枪的套路。渐渐地,那少年出枪越来越快,先是如万点梨花飘落,隐约还能看见梨花中的人影;到后来竟如飞瀑溅浪,白光罩地,众人都看得呆了。这时那褐衣老者取出一张铁胎弹弓,单膝跪地,抓一把雪就手一捏,捏成雪丸,坚硬如石,搭在弹弓上向白光射去。随捏随射,发如连珠。雪丸在空中飞成了一条直线,碰上白光,顿时迸为雪粉,如烟如雾,抑卷抑扬,在夕阳返照下,奇瑰奇丽。
  片刻功夫,老者已将身边的积雪全部弹入场子中央,起身喊了一声“好”,少年将枪势收拢,烟消雾散,白光复又还原成一杆银枪。少年持枪而立,潇洒飘逸,身上并无半点雪渍。围观的人如梦方醒,喝彩声大起,制钱、角银抛了一地。
  于竹凤暗想:看这少年,年龄不大,练成如此技艺,已是十分难得,那老者掷雪团的连珠弹手法,似乎更胜一筹。长安城中,不曾听说有这等人物,恐怕是别有来历。再看时,见那老者扛起一根约四五丈长的毛竹竿,竖在肩头,那少年一个狸猫上树,窜了上去,落上杆头,空中“金鸡独立”,整个人就像粘在杆子上一样,纹丝不动。众人又是一阵高声喝彩。
  于竹凤心中一团疑云不散,两眼定定地看那杆头的少年,见他不断地向府内窥探,猛然省悟:他这不是在窥探我府中动静吗?想那朝廷要攻打长安,必然先派探子进城,这二人十有八九是朝廷派来的。想到此处,杀心顿起,从袖中取一枚竹叶毒镖,喊声“着”,金光一道,直向那少年的面门打去。这竹叶镖只有竹叶大小,用精钢打制,镖尖浸以竹叶青蛇毒,专门暗中取人性命,五十步之内,百发百中,见血封喉,无药可解!只见那白衣少年身体往后一仰,从杆顶跌落下来……
  重阳府外,众人正看得起劲,忽见少年向后一个鹞子翻身,从半空中落下。都道是少年的下竿动作,齐声喝起彩来。众人都是寻常百姓,不曾习学武功,飞来的竹叶镖细小难辨,速度又快,一般的人根本看不清楚。幸而距离太远,那竹叶镖射到时已是强弩之末,劲力大减;少年身手敏捷,忽见一物飞至,急忙仰身躲过,脚下却站不稳,只好就势下杆。虽然未被那毒镖伤着皮肉,这一惊也非同小可!
  老者也看见飞镖打来,知道事情不妙,与那少年打点东西,就要离开。众人看得兴致正高,仍紧紧围着不散,两人一时难以脱身。那女煞星于竹凤是何等狠毒的人物,一旦起了疑心,定要追根究底,当即派手下白笑天出来捉拿。那白笑天是府中数一数二的好手,自恃武功高强,只带四名士兵,出得府来。老者和少年刚刚排开众人要走,恰被白笑天迎头截住。那些围观的百姓,一见是重阳府的士兵来了,如见虎狼,早惊得四散逃开。
  白笑天生得粗莽凶悍,腊月天气滴水成冰,他却穿着一件黑色短打衣,胸前的排扣也敞开着,露出黑茬茬一片盖胆汗毛。他并没有把这一老一少两个卖艺的放在眼里,走上前来,突然出手,劈胸就抓那白衣少年的衣领。谁知少年早有准备,身子轻轻一纵,已退后五尺开外。白笑天想不到会抓个空,“嗷”地怪叫一声,抢上一步,就要进招。只听老者一声断喝:“且慢!”声音虽不甚大,但中气十足,直贯入耳,白笑天不由一怔。
  老者满面堆笑,迎了上来,对着白笑天连连揖手,说道:“我父子二人,初到长安,不知此地规矩。若有得罪大人之处,还请海涵。”说罢,又是一揖到地,神态语气极其谦恭。白笑天道:“你这老儿说话,倒还中听。敝人白笑天,在重阳府里混碗饭吃。夫人差我来捉你们,我不能不来。识相的话,跟我到府里走一趟,省得我亲自动手。”
  老者心中一惊,面上仍然满脸赔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捧到白笑天跟前,说道:“我们父子二人都是良顺百姓,并未做违法之事,还请白大人高抬贵手。这里有一点薄银,不成敬意,权给白大人充做酒钱。”
  白笑天见了银子,眼睛一亮,伸手抓过,揣在腰间,扫帚眉挑了两挑,嘶声干笑道:“银子我收了。人嘛,还是要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私放奸细的罪名,我可担戴不起!”说罢,脸色陡地一变,示意士兵四面围定,各自亮出兵刃,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老者刚才和白笑天是虚意周旋,目的是想试探一下对方是否已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现在一听女煞星于竹凤果然怀疑他们是来打探底细的,知道不经过一番力战,是难以脱身的了。只见他稳稳站定,未见双腿发力,却倏然飞身跃起,凌空直下,两手如鹰爪,一取白笑天的咽喉,一锁白笑天右腕的脉门。不想那白笑天也身手快捷,一闪身让过了锁喉的鹰爪,右手向外一绕,反抓老者左手手腕。老者急忙撤招,右手鹰爪变掌,斜劈白笑天肋下。白笑天将肘一沉,化解来势。二人你来我往,斗做一团。四名士兵见状,一齐舞动单刀,泼风般地攻了上来,只见银光熠熠,早被白衣少年一杆烂银枪抵住。
  那白衣少年的梨花枪,使得出神入化,四名士兵一时近身不得。白笑天也知道遇上了棘手的人物,不再轻易进招,只是用掌法身形封住老者的退路,以待援兵。一时间,双方形成了相持局面。
  天色渐渐黑尽,突然,重阳府的两扇大门“呀”地一声敞开,两溜火把从府中鱼贯而出,照得满街通亮。老者看到形势危险,一面抵住白笑天,一面向那白衣少年喊道:“龙儿,赶快脱身,不要误了大事。”那少年一杆银枪,使成了万瓣梨花,把四名士兵迫在了围墙脚下,忽听父亲叫喊,猛一回头,见数十名士兵高举火把,手执兵刃,如潮水卷地般而来。他枪杆一扫,把四名士兵的单刀打飞,就势将枪尖下沉,点住地面;左手换成阴把,用力一压,把白蜡杆压成了弯月形状,然后猛一放手,提气纵身,借那枪杆反弹的力量,“呼”地飞出了五六丈远近,恰好落在老者的身旁。刚刚站稳,大队士兵已经赶到,一声唿哨,四下散开,把父子二人团团围定。白笑天见援兵已到,有恃无恐,突然进招强攻。士兵们也各挥兵器抢了进来。父子两个虽然拼力抵挡,怎奈对方人多势众,转瞬间已是险象环生。
  正在这紧要关头,倏然一道红光飞至,毫无声息地落进人丛之中。来者是一年轻女子,着一身紧俏胭脂红衣裳,束一条金丝青罗带,发挽双环,不点簪坠,颈如白玉,映雪生辉。脸上罩一张乌丝面网,看不清她的容貌。众人都不觉一怔……
  
  二
  
  这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名震武林的女侠梅采玉。她对李唐并无好感,但见安禄山大肆迫害百姓,决心要除此一害。梅采玉今晚到重阳府外打探情况,巧遇父子二人设场卖艺,一看少年的梨花枪和老者的连珠飞弹,就已经猜到他们的来历了。
  原来梅采玉久经江湖,知道江湖上有个奇女叫范小倩,是个杂技班的班主,绳技、梨花枪和连珠飞弹独步天下,并称三绝。那范小倩虽然绝技在身,却并不挟技自秘,对手下的人极是谦和,功夫也倾力相传,后来范小倩弃掉了旧业,组织了一班人马专门与安禄山作对。这父子二人若不是范小倩派来的,怎会有如此技艺?双方初交手的时候,梅采玉退到暗处观看,见白笑天和士兵们不占多大优势,也就不急于出手相救,及至大队士兵涌到,父子二人已身临绝地,梅采玉看得真切,这才伸手从鬃环上往下一抹,抹下一张乌丝面网将真容遮住;施展轻功身法,脚下略略一点,一个纵跳,落进人丛中站定。
  白笑天忽见一红衣女子跳了进来,也怔了一下。原来那妖狐女煞星于竹凤也擅长轻功,平时常常穿紧身红衣。白笑天仓促间来不及细辨,只道是主子亲自出马,嘶声怪叫:“何劳夫人动手?看小的拿他!”话犹未了,梅采玉一声嗔叱:“谁是你的夫人!”声到拳到,正中白笑天面门。这一拳力可排山,白笑天又没有防备,只听“蓬”的一声闷响,打得白笑天鼻塌眼歪,满脸开花,仰面跌出了二三丈远,十几颗牙齿“噼噼叭叭”掉了一地。
  十几名士兵见状,一齐舞刀冲上,从四面压来。老者道:“姑娘当心。”梅采玉不慌不忙,腰间解下那条金丝青罗带来,迎风一展,恍若龙翔。这金丝青罗带长约两丈有余,乃是在真丝中杂以无数极细的金丝织成,每一根金丝都有十几斤的拉力。舞动起来,遇刚则柔,遇柔则刚,刚柔相济,专门缠裹对手手中的器械,算得上举世无双的独门奇兵。当下梅采玉展开青罗带,士兵们都以手中刀相迎,不想却被那青罗带缠住刀刃,聪明一点的,急忙撒手;迟钝一点的,还想将刀抽回,哪里还抽得动?不是被带得跟头趔趄,就是被拉得臂脱腕伤。转瞬之间,十几把单刀尽被青罗带裹去。梅采玉将青罗带收回,就手一抖,那些刀“叮叮当当”地掉了下来,堆做一堆。士兵们一个个惊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就在士兵们愣神的当口,梅采玉同那父子二人早已冲出重围。这时白笑天也被士兵们扶了起来。刚才梅采玉那一拳打得虽重,却没有伤到他的要害。那白笑天是重阳府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如今却栽在一个女子手里,岂肯善罢甘休?只见他嚎叫一声,带着那些士兵复又潮水般地涌来。梅采玉将那父子二人挡在身后,两手叉腰,站在街心,对白笑天和士兵们怒声叱喝道:“尔等真不知趣,再要追赶,姑娘我就不客气了!”白笑天哪里肯听,咧开一张跑风嘴,血沫乱喷:“有种的不要走,再接你白爷爷两招!”说话间,士兵们一涌而上。
  梅采玉朗朗一笑,声如凤鸣,“刷”地从腰间掣出寒光宝剑。此剑乃采五金精英,沥以灵蛇之血;取天然真火,炼足周天之数;又用万年坚冰化水,浸淬经年而成。剑刃薄似无物,利可斩金;剑身柔韧如簧,伸卷随意。平时不用,可环扣在腰间,一但需要应手而出。端的是一件神物利器!梅采玉掣剑在手,柳腰一折,轻轻挽了一个剑花。倏然间寒光四射,剑影万重!
  看到梅采玉的剑法精妙如斯,老者和白衣少年亦是吃惊不小。他们原想着被人所救,不能抛下别人不管,现在却认为留下实无必要。依梅采玉的武功,从这里脱身是轻而易举的事。这时梅采玉也从重重剑影中送出话来:“二位还站着做什么?怕我对付不了他们吗?”老者急忙答道:“多谢姑娘相救,我们父子就此告辞了。只是不知姑娘芳名,日后何处报答?”梅采玉猜到他们是范小倩的人,有心结交,又不想让白笑天和兵卒们知道自己是谁,只好答道:“毋须多问,后会有期。”说罢将剑势转急,刹那间花雨缤纷,水银泻地,把士兵们又逼退几步。
  老者和少年见梅采玉不再答话,转身疾走,片刻功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梅采玉将众兵卒又逼退几尺,剑光收拢,俏声笑道:“我还有事,恕不奉陪。”抖出金丝青罗带,就地一扫,恰如飓风掠过,把满地积雪,吹得漫天飞舞。待雪尘落尽时,梅采玉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三
  
  梅采玉趁雪尘飞扬之际,轻身一纵,飘然跃上房顶,顺着父子二人刚才退走的方向,疾追而去。不多一会儿,就看见前面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晃动。梅采玉飞身下房,远远地跟在后面,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也有一个人紧追不舍。
  那父子俩,的确是范小倩杂技班里的人,父亲叫狄海石,儿子叫狄春龙。这次朝廷要攻打长安,兵部侍郎知道长安城池坚固,重阳府戒备森严,并设有许多暗道机关、地洞密室,特地与范小倩取得联络,让她派人先进城打探情况。就这样,父子二人扮成卖艺的进得城来,一路倒也顺利,城防情况基本摸清,只是重阳府高墙深院,急切难以入内。今日冒险窥探,不料却引起了于竹凤的疑心,恶战一阵,几乎被擒,得人相助,方始逃脱。当下二人来到城西北角的一处地方。这里经过数年战火,只留下残垣断壁,废圩荒冢,其间数点磷火游荡,几声寒鸦哀啼,骇魄砺魂,竖人毛发。
  狄春龙找一个避风去处,拂净地上积雪,扶父亲坐下。父子两个沉默良久。狄海石轻轻一叹,说道:“龙儿,今日若不是那个红衣姑娘相救,你我已成阶下之囚。不知那姑娘是哪条道上的,武功如此超绝。”狄春龙答道:“父亲,听说江湖上有一女侠,叫做梅采玉,剑法、轻功冠绝武林。我看今天救我们的,十有八九就是梅采玉,只是不知她为什么要救我们?”狄海石微微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若她果真是梅采玉,那算得上女中巾帼英侠。大凡能称得上一个‘侠’字的人,都心高气傲,独处不群,但却有一股刚正浩然之气,容不得半点恃强凌弱之事,见危必救。今天我们和士兵初接手时,势均力敌,她只是远远地站着观看。到后来大队士兵赶到,陷我们于绝境,她才肯拔剑相助。而且,依她的武功,杀死几个士兵易如反掌,她却宁愿兵不血刃,想是觉得那些士兵都有家小,杀之不义。真乃大侠风度,大侠风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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