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2期

情伤海南岛

作者:周光曙




  “我怕个鸟!”李小亮说,“你来海南可以说是找到了用武之地,现在的海南可以说是各路高手云集。但是,我估计你在这边会有一番造就,何况还有我们龙水县的一帮老乡给你作后盾,龙水县在三亚当兵的人就有十多个,你怕什么?……”
  一番话说得汪小朋热血翻涌。
  李小亮跟连长说,他哥哥来部队探亲,要住一段时间,后勤处便安排了一间客房给他。
  第二天,李小亮就向连长请了假,带着汪小朋来到了三亚市区。李小亮说:“先不一定能够找到一份好事,管他什么工作,安下身来再说。你这个大学本科生,还怕找不到工作吗?吴仁宽先生……”两个人在三亚街头边走边说笑。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容易,在三亚,只有漂亮小姐才是抢手的“人才”,各个发廊、歌舞厅都大量招聘,偶尔有几个公司招聘男性业务员、业务主管,然而找上门去一问,先交五十元报名费,等候通知。
  “操!”每次陪汪小朋应聘出来,李小亮就气恼地骂娘:“他妈的这个‘天涯海角’还不让咱们男子汉活命了不成?”然而事实确实很残酷,半个月过去了,汪小朋被各种招聘广告弄得精疲力竭,却毫无结果。“他妈的,这八百大洋可是白花了!”汪小朋掏出那个足以乱真的假文凭扔在床上,神情十分沮丧。
  他仍住在部队的客房,晚上极静,汪小朋总是很难入睡,一闭上眼睛就做恶梦。有时梦到车祸,庞然大物一样的“东风”汽车呼啸而来,一个骑着单车的年轻女邮递员全然不惧地与之相撞,鲜血溅开足有丈余,十分恐怖……有时梦到妻子吴琼和儿子鹏鹏,每次在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的时候,警察就出现了,他被戴上锃亮的手铐,小鹏鹏的哭声撕心裂肺:“爸爸……不要抓我爸爸……”
  终于有一天李小亮问他:“你半夜三更在房里大喊大叫干什么?连长说闹得家属区的干部们夜里提心吊胆……”
  汪小朋知道,他这个“探亲家属”不可能长期住在部队里了。不久,他就在三亚市区租了一套民房,在李小亮满是惭愧的眼色里搬了出去。那天晚上,李小亮约了几个龙水县的部队老乡,到三亚市大东海风景区的夜宵大排档上狠狠地喝了一顿啤酒。有榆林军区警备司令部的中尉万龙,军医欧大平;从武警部队退役后在“南中国大酒店”当保安部长的柯生。这些为海南奉献了和正在奉献着青春的汉子们在酒精的刺激下,把在军营里长期压抑着的本性暴露了出来。他们用家乡话讲着各种粗俗不堪的笑话,肆无忌惮地与身旁招摇而过的小姐们逗乐。不知谁把话题扯到了遥隔万里的老家,说起了老婆孩子,大家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了,长吁短叹,眼含泪花。这时,柯生轻轻地哼起了《流浪》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
  歌声有些走调,但字字含情。正听得入神,万龙捏着一瓶啤酒,“嘭”地一声摔在桌旁的水泥地面上,吼道:“唱唱唱,唱个鸟!”
  啤酒在水泥地面上漫洇开去。食客们愣了一下,见无危险,一个个继续喝酒,打闹。
  
  (五)在三亚河边,汪小朋被一个很漂亮的小姐轻轻碰了一下。汪小朋问她:“你干什么?”“去坐一坐好么?”“到哪里坐?”“跟我来嘛!”
  
  汪小朋从李小亮那里搬出来之后,在滨海路以每月两百元的租金租了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小房子。那天,汪小朋在街头转悠,遇到几个说湖南话的人在一个木材市场与人讨价还价,汪小朋上去搭话,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支烟,就与他们熟识了。原来,他们在滨海路开了一个家具行,为首的叫郭天仪,是湖南益阳人。听汪小朋说要租房,就说他那里正好还有几间小房,汪小朋跟着过去一看就租了下来。“现在要想找份工作,难啦!”郭老板感叹道。
  汪小朋闲着没事就写起了小说,他临逃的时候口袋里还有五千多块钱,到海口时马宗又给了他一千元,加上李小亮利用当司务长的便利,每次到三亚采购,就从部队的食物中匀出一点来给他,让他能够从长计议。他一边寻找机会,一边看书写作,晚上还去海边散散步。
  汪小朋的第一个中篇小说《美女如云》,以三个闯海的女大学生的不同归宿为线索,既有回肠荡气的真情碰撞,又有龌龊无耻的灵魂呻吟,在《天涯海角》杂志发表之后,很快产生反响。不久,岛内的各种报刊杂志上就经常见到吴仁宽这个名字了,《天涯晚报》专门开设了一个“吴仁宽茶座”的栏目,每期一篇千字短文,文笔俏丽轻松,很是叫座。
  那一天中午,汪小朋正在独自喝酒,房东的儿子阿金在楼下高喊:“阿宽,有人找你!”连叫几声,汪小朋并不知道是叫自己,便没有理会。不一会儿,阿金带着一个身穿休闲服,趿着拖鞋的海南男子上楼来了。见了汪小朋,阿金满脸不悦:“泼尼斯迈莫及(海南土语骂娘的意思),怎么叫你不答应啊?”汪小朋忙赔上笑脸,说并不知道阿金在叫谁。“你这小子还装……装傻,你看这是谁来了,这是我们三亚的名……名人啊!”来人忙自我介绍说:“本人黎华林,受我们《天涯海角》杂志社丁总编的吩咐前来拜访。”“黎华林?哦,黎老师,久仰大名了。”黎华林是《天涯海角》杂志的执行主编,汪小朋自然是很熟悉这个名字的。
  汪小朋与黎华林谈得十分投机,黎华林说:“三亚的几个文友都想认识你,丁总编的意思,如果找到你,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吃顿晚饭。”
  那一顿晚饭让汪小朋十分开心,丁总编邀请了三亚市知名记者杜海和城关派出所所长魏军。魏军虽是军人出身,但文章写得也不错,尤其以散文和纪实文学见长,与丁总编关系甚笃,吃饭自然是由他这个实权人物买单了。
  汪小朋由此步入三亚文艺圈,文名渐盛,囊中却日见羞涩。虽有李小亮的不时接济,但钱还是越来越少了,这让汪小朋感到有些惶恐。一天晚上,家具店老板郭天仪邀他到一个叫田独的集镇去看望湖南老乡,他闲着没事,就与他去了。那是一栋废弃的三层楼房,在远离集镇的一个杂草丛中。那里曾是南油公司的职工宿舍,南油公司迁走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悄悄住进了一批衣衫褴褛的外来工,先是几个人,后来发展到几十人了,汪小朋与郭天仪进去的时候,见三层楼上都点着蜡烛,远远就听到不同方言的说话声。
  “哎哟,郭老总来看望难民了。”走近楼房,一楼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汉子满脸堆笑,往屋里一喊,就有十几条面孔黝黑的汉子在阶沿上站成了一排。“这些,”郭天仪指了指他们,又向整栋楼房划了个圆圈,对汪小朋说:“都是我们的湖南老乡。”郭天仪介绍汪小朋:“这位也是我们湖南的,龙水县人,写书的呢!”汪小朋走进去看了看,只见他们三四个人一间房,每间房前都有一砖砌的小灶,柴是随手捡来的干树枝,几个小灶还燃着残火,屋子里到处堆着皱巴巴的衣物。
  郭天仪指着刚才提水的汉子向汪小朋介绍说:“这位刘大哥,在我的老家当村长呢,想发财,大老远跑来卖血!”“我操!不卖血还能怎么的,总比眼睁睁饿死要强啊!”刘村长说,“你老兄还是作家哦,可要为我们写一写,用你们的话说叫做‘呼吁’、‘呼吁’吧,妈的,这不是人过的日子!”郭天仪从腋下拿出一条烟来放在刘村长面前的小木凳上,说:“好久没来看你们,带了一条烟给你们抽!”刘村长笑说:“你还有这番盛情,我就有点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带人去撮你老倌子的谷!”汉子们大笑,不客气地上前把烟拆开分了。烟是海南产的“宝岛”牌,每包三元钱,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村长是一个很乐观的人,趁着郭天仪与其他人闲扯的当儿,他与汪小朋摆起了“龙门阵”。“我在家里当那村长,也是没个卵味。你不晓得,而今的农民兄弟都觉悟了,晓得哪些钱要交,哪些钱不交。乡政府呢,把我们这些人像骂崽一样要完成上交任务,县里又下命令,不准捆人,不准撮谷,不准赶猪,你说我们还搞得下去么?我辞职都辞不掉,只好带了劳力偷偷地跑到这里来打工。这打得像个卵工么?我们每天天一亮就手持钢铲候在马路上,专门给过往的工程车装沙砾、块石、石灰,一车沙砾我们上四个人,每人可分四元钱,那四元钱是用血汗换来的哟。一车沙最多只用五分钟就要装满,否则,司机嫌你动作不利索。起初一段时间,每天还能挣个四五十元钱,现在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你看,这一栋楼全住满了,还有另外一个地方住着一帮四川人,跟我们抢生意。前不久为争着上车,我们还跟四川人干了架……你看我们住的这地方,没水没电,老鼠成群,蚊子成堆,半夜三更还要小心警察来查暂住证。如果发生了什么大案子,我们可就惨了,一晚上查几次,一听到车子叫,看到手电光,我们就满处逃窜……吴作家,这可不是个办法,有什么好门路,照顾照顾老乡,我还会做泥工,还可以包点工程,拜托你!”
  回来的路上,汪小朋心里很不是滋味,三亚街市那迅速崛起的高楼,哪一处不凝结着这些命如蝼蚁者的血汗啊!
  到了三亚,郭天仪邀汪小朋去发廊按摩,汪小朋拒绝了。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转悠,街头四处是肩挎小包左盼右顾的小姐们,每到幽静处,就有小姐故意碰你一下,小声问:“先生,一个人吗?”
  在三亚河边,汪小朋被一个很漂亮的小姐轻轻碰了一下。汪小朋问她:“你干什么?”“去坐一坐好么?”“到哪里坐?”“跟我来嘛!”百无聊赖的汪小朋怀着好奇心,跟着小姐走进了一条幽静的小巷子,上了二楼的一栋民房,小姐掏出钥匙来开门。汪小朋一进去,小姐就缠绕在他身上,嗲声嗲气地说:“今天生意不好,你可是第一个哟!”汪小朋问她:“一次多少钱?”“随便你啰,一看大哥就是一个大方的人。”汪小朋说:“我身上只有五十块钱!”“可以呀,不过要戴套子。”小姐自己把身上脱光了,汪小朋把她抱到床上,在她身体上拨弄了几下,嗅出一股腥臭味,又见墙角的垃圾篓里丢着好几只用过了的避孕套。汪小朋一时觉得十分恶心,在小姐的乳房上拍了拍,丢下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逃也似地出了房间……
  这一个美丽的城市正在繁衍着毒瘤,汪小朋心事沉沉地踯躇在街市。
  走上滨海大道,汪小朋见离他十米左右的墙根下端坐着一位身穿道袍,戴着眼镜的青年相师。相师正在朝他招手,汪小朋立定,想了想,朝相师走了过去。
  “施主刚刚挣脱枷锁,匆匆投身苦海,可要谨慎啊!”相师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向汪小朋躬身施礼。
  汪小朋笑了笑,没有吭声,他想,等一下就该是要替我消灾了吧。
  “我知道施主心存疑惑,以为本相师出言诳你,实不相瞒,本相师毕业于四川大学,研习《易经》多年,认定你是一个可以交流的人,所以叫住你,不知你可有耐心小坐?”
  汪小朋坐在相师对面的小板凳上,见他的左侧放着一本复印的四川大学毕业证书和几本发黄的《易经》,一块有机玻璃上居然写着“大学生相师”,顿时觉得十分有趣。
  “今天本来要收摊了,见你行色匆匆,满怀心事,想与你聊一聊,不收钱的,放心好了。想听我说说《易经》么?”
  汪小朋递上一支烟,笑了笑。相师将烟点燃了,说:“《易经》是不朽奇书啊,多少年来,人们不得其解!我知道你是一个博学的人,对《易经》也曾有所了解,从今天起,你要打破对《易经》的原本认识,那些都是错误的……今天我先教你一个字:易。《易经》的‘易’字自古以来有多种解释,一说,‘易’即蜥蜴,是象形蜥蜴。蜥蜴善随环境变色,取其易变之义;一说‘易’是飞鸟的象形字,取其飞行变化近现远逝之义;一说‘易’上日下月也,取其日月阴阳之义,天下万物皆阴阳相合而生,而变;一说‘易’乃指筮官官铭,筮官筮卜之名,亦称为‘易’……诸如此类,还有多种说法。其实,我们应该知道,古人的思维常常就是一词多义的,我只能告诉你,我们要用‘相同象’的观点解释之,《易经》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象’,即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即所谓‘圣人设卦观象’,所以说,‘易’字是多种解释的总和……”
  汪小朋觉得这个“大学生相师”果然有几分神奇,就又递了一支烟过去,问道:“大师刚才说我‘刚刚挣脱枷锁,匆匆投身苦海’是什么意思?能详细说一说么?”
  “对不起,我今天只能说这些 ,如果你想更多地了解《易经》,明天晚上的这时候,仍然到这里来。”相师说完,就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神秘的夜色里。
  
  (六)汪小朋不知是在一种什么力量的驱使下将何钦给他的红包交给“惠涯相师”的,红包里有两千元钱。他终于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但他没有去要回那笔钱,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开始设计他的神秘事业。
  
  汪小朋听了那个年轻“相师”的教诲,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他在那个出租屋里反复思索着相师的话。倒不是他那一番话高深玄妙,只是他对自己所走过的路逐一清点,却大吃一惊:这个小有名气的文学青年,被情所困,为钱所累,为了一种虚无的畸情而追逐金钱,而亵渎文学,终于走上了浪迹天涯路,这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一种神秘力量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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