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2期

寄窝

作者:王亚平




  “叔公!”牛苕哀求着,“我求您老人家,看在我那四个孩子的面子上,您就成全我小弟吧!”
  “我早已成全他了!”
  “不,叔公,让他们做永久夫妻吧!或是将我小弟收做上门女婿,或是将她嫁到朱家坳都行!”
  “不行,只能当寄窝丈夫!族规家法大于天,谁都不得违犯!”
  “好哇!”朱绍指着牛二爹,“你违犯了没有?”
  “……”
  “你犯了,该怎样正家法?”
  “哈哈!我是一族之长,只能我正你们的家法,你们岂能以下犯上!”牛二爹说罢,走了。
  “老畜牲!”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地骂道。
  
  七
  
  秤砣落水铁了心,朱绍牛嫂一条心。牛家族长似马蜂,戕害二人施酷刑,埋下械斗的火星。
  从此,二个男人一个女人,同一个大门进出,同一只锅里吃喝,日子倒也平静、美满。牛苕也变得勤快起来,田里的功夫,兄弟俩一对好帮手,做得如同绣花一般。三人时时处处提防着牛二爹,气得他把牙齿咬得咯嘣响,真像猫儿见了鱼似的,而鱼却养在缸里,见得着吃不上。由此,他便把一切仇恨记在朱绍的头上。
  不久,牛嫂果然怀孕,兄弟俩高兴得合不拢嘴。从此,家务事一概由朱绍包揽,田里的功夫便由牛苕挑大梁、唱主角了。冬去春来,寒暑易节。次年春,朱嫂生下一个胖胖的小仔,兄弟俩摸着小仔的鸡鸡,笑得泪花飞绽。
  “我有仔了,我有仔了!”朱绍跑到门外,向着太阳,向着大地高声地呼叫着。
  “再给我生一个仔!”朱绍又进屋对牛嫂说。
  “嗯!”她点点头。
  “我要把一个仔给大哥!”
  “还是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其他的!”牛苕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已到桂花飘香的季节。牛嫂生的仔已半岁多了,朱绍给他取名“光祖”,意即望他长大后光宗耀祖,重振朱家。牛苕不断地催促着他,要他俩赶快走。可他却说,要让牛嫂再生一个仔,留给大哥以后再走。
  “小弟,你不要发苕了,只要你两个好,大哥就放心了。再说,大哥还有四个孩子养着。”牛苕恳切地说。
  “大哥,那四个野仔,怎样能算你的血肉?只有小弟的仔,才是你的亲骨肉呀!”
  “小弟,就依大哥吧!就说朱大叔带信来,说他病重,希望见一见孙子的面,再又以小仔要吃奶为理由,让他妈也一同去。这样,你们俩回到朱家坳后,就不要再回牛家畈了。叔公及族上的人,由我去对付!”
  三人商量的结果,由兄弟俩去向族长牛二爹禀明。谁知竟大出他们的意料,牛二爹准许牛嫂随同前往。但只能三天,过期就依族规、家法处置。
  朱绍带回一个儿子、一个媳妇的消息,很快传遍朱家坳。这对于以寄窝出名的朱家坳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顷刻之间,朱绍家的堂屋里挤满了人。他们大多是留待家中的男光棍,也夹杂着几个年岁大的女人。他们七嘴八舌地品评着牛嫂:“瞧,那么大的屁股,一定会下仔!”“那对大奶子,简直跟老母猪似的,一窝准能喂几个仔!”“多俊秀的脸,像熟透的红苹果!”“那白嫩的胳膊,真像莲藕一样!”……所谓“物以稀为贵”,牛嫂的到来,真让朱家坳熠熠生辉。让那些单身男人,饱了眼福。
  朱绍的父亲朱老三,喜在心头,笑在眉梢。他领着儿子、儿媳、孙子在堂屋上香、摆三牲、拜祭了祖宗,希望他家从此否极泰来,鸿运大开。朱家坳的老人,都把牛嫂的到来,当成阖族的喜事,总是叮嘱朱绍:“要好好待媳妇”、“不要让她做事,只要她多生仔”等等。为了酬谢族人的关怀,朱老三杀了一头肥猪,打了三盒千张,买了五十斤鱼,殚尽财力、物力办了三十几桌酒席,招待全族男女老幼。族人们吃得兴高采烈,都说这是朱家坳从未有过的风光。
  朱绍两口子带着小孩一去不返,早在牛二爹的意料之中。他是欲擒故纵。第一个三天过去,他只是问问牛苕;第二个三天过去,他派牛苕去催催;第三个三天过去,牛二爹以族长的身份,召集牛氏各门的门长开了严族规、正家法的大会,带领一百多青壮年,手持猎枪、三响铳、长矛、大刀,直奔朱家坳。牛苕跪在路中,求他们别去,被牛二爹一脚踢倒在水田里。
  牛家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到朱家坳,将整个朱家坳屋堂团团围住。牛二爹上前叫阵:“朱老三,快放你儿子和牛家媳妇过来,不然的话,我们会把你们朱家坳杀个鸡犬不宁!”
  朱家坳的青年听了,纷纷拿起武器,要和牛家的队伍决一雌雄。朱老三制止说:
  “不行!决不能因我一家而害了全族!”转而,淌着泪水,劝儿子道,“绍儿,你还是带着媳妇、儿子回去吧!”
  “不!宁死不回牛家畈!”朱绍说。
  “绍儿,你要替全族人想想,也要替朱家的人想想。若是双方打起来,死伤的都是无辜的村民老小。小仔失去父亲,女人失去丈夫,老人失去儿子,会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行,我回去!”朱绍领着牛嫂,给父亲磕了一个响头,抱上孩子,走进牛家的队伍中。
  他俩被押回牛家畈。牛二爹就在牛氏宗祠坐堂,执行家法。先由族丁给他俩每人戴上一副三十多斤的檀木枷,然后,宣布处罚。牛家的男男女女都在堂下肃立听着。牛二爹威风得意地宣读着:
  “查去年入族寄窝的朱绍,品行恶劣,勾引牛陈氏私奔,违犯族规,有伤教化,为儆效尤,经牛氏门长大会议决,着割断朱绍脚筋,挖去牛陈氏双目之处罚。”
  朱绍听罢,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破口大骂:“牛二,你个老畜牲,我日你老祖宗!”
  牛嫂跟着大骂:“老畜牲!你个绝八世八代的老畜牲!”
  “快去执行!”牛二爹把手一挥,立即上来四个族丁,将朱绍、牛嫂分别押进两间牢房去执行。
  牛苕的心,如被刀绞一般。他几次想冲上去,都被牛二爹派的族丁摁住了。他摒住呼吸,先是听到“老畜牲”的叫骂声,然后是“哎哟”两声,最后是死一样的沉寂。过一会,四个族丁抬出他俩,牛二爹跟着过来对牛苕说:
  “本应将两个贱人沉潭、活埋。这是从轻发落,还给两个人留下一个人的眼,一个人的脚,这就够宽大了!”
  牛苕没吭声,随即让四个族丁将他俩抬到自己家。望着尚在昏迷中的他俩,牛苕泪水满面。这时,牛二爹又派人送来了刀伤药:“族长说了,他俩的伤一好,你就叫他们走,并告诉他俩,以后永远不准再踏进牛家大门!”
  
  八
  
  朱家复仇横下心,双方厮杀决雌雄。众多百姓死非命,朱绍牛嫂心不宁,流落县城苟残生。
  三天后,牛二爹戕害朱绍、牛嫂的消息传到朱家坳,愤怒的朱家坳人下了复仇的决心。他们组织了一支由一百五十人组成的队伍,自制土炸弹,修好了檀木炮,还派人四处通知朱姓同宗,扬言要组织千人队伍,踏平牛家畈。朱老三再三制止都没用,找族长出面,族长也只淡淡地表示:既不制止,也不组织,听任事态发展。
  复仇的队伍出发后,朱老三只好尾随观察动静。果然,在预定的时间内,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朱姓青壮年,将牛家屋堂围得像铁桶一般。他们中的猎枪队、长矛队、大刀队,还有炮队,十三门檀木炮架在山脊梁上,只等令下。朱老三找到他们中的几个头头,几乎要给他们下跪:“请诸位先别下令动手,打起来死伤的都是自家兄弟!”
  说完,他迳直往牛家宗祠走去,后面一支大刀队不自觉地跟上保护他。
  “牛家族长,请出来答话,我是朱老三!”
  喊了一阵,牛氏宗祠里无人应答,朱老三便又喊道:“牛二爹,你躲是躲不过的。你要不出来,我是制止不住这些年轻人的!你快出来,我只有几句话问问你!”
  牛氏宗祠的大铁门“吱”的一声被拉开一条缝,牛二爹带着一支小卫队,侧着身子从门缝里走出来。这时的牛二爹,已失去往日的威风,脸色煞白,两腿打颤,靠人扶着才站立得稳。
  “请问牛二爹,为什么要下那样的毒手?”
  “违犯族规家法,这还是从轻发落!处罚他们,是我们牛家的事,请朱老三爹让他们撤回去!”
  “再请问牛二爹,你可知你挑断脚筋的朱绍是谁的后?”
  “不是你的种,还是谁的?”
  “哈哈,所谓‘虎毒不食子’,你比虎还毒!就说你们牛家吧!牛苕的父亲不满你长期霸占他的女人,你就在牛苕二岁时,用刀挑断他的球筋,把他变成废人!你再掰着手指头数数,你缺德害己,这回,已经损到自己头上来啦!朱绍是我寄窝后七个月生下的,他妈先就怀了你的种,怎么是我的!本来我不愿把一切讲出来的,这是你太歹毒,逼出来的!”
  “啊——”牛二爹一下明白过来,在一吓的基础上又一惊,竟然口吐鲜血,一头栽倒下去。
  “好哇!”牛二爹的卫队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族长叫气死了!不怕死的,快拼呀!”
  这个卫士冲过来,朝朱老三就是一狼牙棒,将他打倒在地;朱家的大刀队,见状就与冲过来的牛家队相互厮杀起来。
  牛氏宗祠门前的厮杀就像一颗传令“开火!”的信号弹,引得喊杀声四起。十三门檀木炮,朝着牛氏宗祠一齐开火。顿时,械斗声、猎枪声、炮声、呼救声、哭喊声响成一片,直杀得硝烟滚滚,遮天蔽日。
  朱绍听到外面的声音,再也躺不住了。他要牛苕找来人,将他和牛嫂一块抬到牛氏宗祠前的场地去。他一出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大声地喊着:
  “都住手!我是朱绍!都住手!我是朱绍!”
  朱家的人闻声住手了。牛家的人又要杀朱绍,说是他惹来的灭族之灾,双方又打斗起来。
  朱绍看到父亲倒在血泊之中,便挣扎着下了担架,朝父亲爬去。他双手摇着父亲:“爸,你醒醒吧!”
  朱老三睁开眼,惨笑了一下:“绍儿……我……我不是……你爸……”
  “谁是我爸?”
  “他,他……他才是……”朱老三朝倒在地上的牛二爹指了指。
  “什么?”朱绍望了牛二爹一眼,便昏了过去。
  牛苕过来扶朱绍,被杀红了眼的朱家人一刀砍中,倒在朱老三身旁。
  “快来抬绍哥、绍嫂!”朱家的人在混乱中将朱绍两口子和小仔抬走了。
  牛家的人见朱家的人拥着两副担架走了,便也撤进了祠堂,紧闭大门。朱家的檀木炮,由于瞄不准目标,也只热闹一阵,牛家宗祠依旧安然无恙。门外,却躺着一些死伤的两姓人员。朱老三回光返照地醒过来,发现身边的牛苕,便摇醒了他,对他说:
  “你知道是谁把你变成废人的?”
  “不知道?”
  “是他!”朱老三指了指死在旁边的牛二爹,“是他在你二岁时,挑断了你的球筋。朱绍也不是我的儿子,而是他的种!”
  “啊!”牛苕昏了过去。
  这场混战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以朱家全胜而告终。撤走时,朱家也抬回了几十名伤员和十几具尸体。朱老三一抬到家就咽气了。朱绍在办完父亲的丧事后,坚决要走。朱家的青年留他,说他们养他,他坚决不从,说道:
  “我不是朱家的人,我是牛二爹的仔!”
  众人拦不住。在他两口子伤口愈合后,朱绍就撑着两只小板凳,牵着牛嫂,背着儿子光祖,来到县城。一位风烛残年的算命瞎子收留了他们一家,让他们住进了“善德桥”上的木板房。
  瞎老人要教他算命,他说不学这坑人的勾当。于是,瞎老人便教他拉小琴,口授“工尺谱”,他居然一点就通。教牛嫂唱提琴戏,竟然音圆腔正,一学就会。从此,他俩有了一门卖唱乞讨的职业,一直侍奉瞎老人到老,两口子便成了这间木板房的主人。
  再说械斗的朱、牛二姓不仅死伤了许多人,而且,县政府还趁机捉了双方参加武斗的人。直到每户摊了一石谷子,才把被关押的人放出来。至于牛二爹呢,他的恶行暴露后,牛姓百姓便不准他入葬祖坟山,而把他埋在一个专埋不准入族的人的乱石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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