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2期

午夜情歌

作者:秋 星




  1
  
  妻子马佳从西安给我打来电话,说三天后回家,到时让我到机场接她。她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部主任,这次是去参加一个笔会。
  下班后,我想去看望老岳父马益民。我到超市买了一包酱牛肉和一包香干,老岳父平时爱喝二两,别看前年中风偏瘫了,可酒量没有偏瘫,每天照喝不误,近来恢复得不错,可以自己摇着轮椅到处转悠了,他说是喝酒疗法治好的。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我的手机叫起来了,是个陌生的男人,自称是燕湖公园派出所的,他说:“你是马益民的女婿张记者吧?你赶快到燕湖公园来,你岳父出事了!”我吃了一惊,问:“出什么事了?”他说:“掉湖里了。”我忙问:“有危险吗?”他说:“你过来就知道了。”说完,挂了电话。
  我心急火燎地钻进一辆出租车。刚下过一场大雨,整座城市湿漉漉的,我浑身也变得湿漉漉的。车驶进公园,远远看见湖边围着一群人,我在人群边跳下车,立刻听到岳母柴静的号哭,我预感出大事了。我挤进人群,见岳父躺在地下,肚子鼓胀,脸色铁青,岳母跪在旁边,哭得已近昏厥。两个穿白大褂的刑警给岳父蒙上白布,抬到车上,岳母挣扎着往前扑,一下昏倒在车前。我背着岳母上了120急救车,车要开的时候,一位警察拉住了我,听口音像那个给我打电话的人,他说:“你是马益民女婿张记者?”我点点头,他说:“跟你说下情况,尸体是傍晚6点10分在湖面上发现的,与此同时,在拱桥下还捞出一辆轮椅,初步判断是不慎落水而亡。”他接着埋怨道,“刚才下那么大雨,一个偏瘫人,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出来?”我无言以对。
  在急救中心,经过一番抢救,岳母清醒过来,情绪也慢慢稳定了。她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讲了今天的事:“3点多吧,老马说要出去转转。我说我陪你去吧,他说不用。他出去的时候,眼看就要下雨,当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说天快下雨了别出去了,他说就是想看看雨天,不下雨还不出去呢!我嘱咐他早去早回。大概5点多的时候天下起了雨,我急忙去找他,找遍所有他爱去的地方,都没有踪影。邻居见我着急的样子,就劝我,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老马肯定是到一个熟人家避雨去了。于是,我就回家等着,我刚打开电视,派出所就来人了。”
  必须尽快通知马佳,可我有些犯愁。马佳是个感情脆弱,甚至有点神经质的女孩,这么重的打击,她承受得住吗?我怕她接到电话当场昏倒,我又不在她身边,发生了意外怎么办?我在病房外转来转去,可这种事不通知她怎么行?她会埋怨我一辈子。我咬咬牙拨通了她的手机。
  听我说了“爸掉湖里正在抢救”的话,马佳在电话里就哭起来了,我说:“没事的,你赶快回来。”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再劝她,手机已经关了。我查了列车时刻表,西安到燕阳最早的火车是明天上午9点到,我估计她坐这趟车回来。第二天,我早早赶到车站。9点,西安的车到了,马佳第一个挤出出站口,她提着旅行包,两眼红肿,我想她是一路哭回来的。她扑到我怀里,浑身直哆嗦,我怕她神经质的毛病再犯,连忙扶她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赶到医院,岳母的精神好多了,我的同学林大河坐在她的病床前,他是市局刑侦队队长,进门前两人正在说话。马佳顾不上跟林大河打招呼,母女俩抱头痛哭。我朝林大河点点头:“你也过来了。”
  林大河说:“来看看伯母。”
  然后他拉拉我的衣角,我跟林大河来到走廊,林大河说:“跟你说个情况,经调查,你岳父并非不慎落水而亡,而是自杀。”
  我大吃一惊:“那怎么可能?”
  林大河说:“你岳父掉进湖里的原因不外乎有两点。第一,当时突发急病,轮椅失去了控制掉入湖中。但通过尸体解剖,他除了偏瘫并未发现别的急症,这说明他当时很清醒,轮椅并未失去控制;第二,轮椅制动失灵。但轮椅打捞上来后,经过检查,制动并未发现问题,这说明轮椅完全可以紧急刹车避免这场惨祸。这样说来,你岳父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在轮椅制动没有问题的情况下掉入湖中的,这就让人难以理解了。”
  “但你凭什么说他是自杀?”
  “情况是你岳母柴静说的。刚才我们正谈这件事,她说等会儿要跟你和马佳都谈谈。”
  我俩走进病房,岳母和马佳正在抹泪,看得出一场痛哭刚刚平息。岳母见我俩进来,痛苦中显出一丝不安,四人沉默了一阵,岳母对我和马佳说:“你俩都来了,大河也在,我跟你们说说你爸的情况。都怨我,怨我,我对你爸太残酷了!”岳母镇静了一下情绪,“去年春天,我迷上了交际舞。说实话,我年轻时也跳过,可那时没有这么大劲头,现在我的整个心身都投入到舞中。起初,我推着他一起到公园露天舞场,想让他分享那快乐的气氛,可是我错了,我忽视了他是个偏瘫人,更忽视了他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尤其不能容忍我和别的男人跳舞,为这他在家里跟我闹起了别扭。后来,我就不推他出去了,可他摇着轮椅自个来,往往在我跳得最高兴的时候,他突然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场边。这种生活我实在不堪忍受,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吵完后的几天里,他没有再跟踪我,一直闷在家里,脸色很难看。那几天我也没去舞场,可远处的音乐就像一个魔方吸引着我。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住诱惑,就又偷偷跑到舞场去了。正跳着,他又出现了,我还没来得及躲避,他已经挥起拐杖朝我打来,我的背上、胳膊上挨了好几棍,他摇着轮椅追打我,整个舞场全乱了。人们指点我,笑我,小青年们还吹起口哨,我好像成了一个人人唾骂的坏女人。我披头散发跑向湖边,被几个好心的游人死死抱住了,我没死成,可我的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恨他,在家里我也不像以前那样逆来顺受了。他骂我,我也开始挖苦他;他打我,我也开始反抗,我盼望他悔过,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寻了短见,这都怨我,怨我对他太狠了,太残酷了……”岳母说着又哭起来。
  我和马佳有些吃惊,这件事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我只知道岳母爱跳舞,可万万没想到跳舞引来一场悲剧。
  
  2
  
  岳父马益民离休前曾是燕阳市副市长,所以追悼会开得很隆重,省、市领导都来了。讣告称岳父是不幸逝世,有些含糊其辞,这是市府办公厅再三斟酌的结果,为的是维护马副市长的声誉。你想想,一个副市长因为老婆跳交际舞而自杀,传出去多丢脸。
  不过,我认为岳父的心胸是很开阔的。我和岳父的关系很好,我很想念他。这天我又路过燕湖,坐在那间我和岳父常呆的小亭子里,心里不免有些伤感。这时有人喊了我一声,回过头,见是旁边一位卖冷饮的老太太,我有点莫名其妙,走到她跟前,她看着我问:“你是马益民的女婿吧?”
  我说:“是的。”她说:“过去我常见你推着老马到亭子里聊天。”
  我难过地点点头。老太太叹了口气:“那是个好人啊,怎么会掉进湖里?他死的那天,我俩还一起在亭子里避雨。”
  我有些吃惊:“那天你俩在一起避雨了?”
  “是啊,我们还聊了半天呢。人家老马一点也没有市长的架子,他问我一天能挣多少钱?还说身子骨好点他也要摆个小摊儿。我说你一个大市长怎能跟我们一样?他笑笑说,什么市长不市长,都是小老百姓,他还说他摆摊就卖书画和笔墨。别看老马是跟我闹着玩,可心气高着呢!”老太太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我急忙问:“那是几点?”
  “下午5点多吧。”
  我有些疑惑,那天6点10分,也就是几十分钟后,湖面上就出现了岳父的尸体,如果是自杀,他当时的心境怎么会如此平静?我问道:“大妈,当时我岳父的情绪有没有异常的情况,比如很悲观,很绝望?”
  “悲观?绝望?可没有。”老太太肯定地说。
  “他的目光是不是老盯着一个地方,有些呆滞?”
  老太太想了想说:“没那种样子,他高兴着呢,说起摆摊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哪有你说的那种表情。怎么,你岳父的死有问题?”
  我连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对岳父自杀身亡产生了极大怀疑,岳父当时心情那么好怎么会自杀?说他心胸狭隘,可他死前哪有心胸狭隘的样子?反而对生活充满热爱,充满希望。进而我又想,一个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市长,怎么能为区区跳舞的小事而轻易断送自己的生命呢?还有一个疑点,假若岳父要自杀,他为什么不在亭子这儿就近入水,而非要跑到200米远的桥头跳湖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岳父肯定不是自杀,更不是什么不慎落水而亡,岳父的死有问题,是他杀,是有人把他推下了湖。当这个念头产生之后,我浑身不寒而栗。我镇定了一下情绪,问老太太:“大妈,在亭子里避雨的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我们两人。”
  “您是几点离开亭子的?”
  “快6点的时候吧,我儿子来接我,我就离开了。当时我对老马说,我们送你回家吧,他说不用,他还要观赏雨景呢。”
  “你离开的路上碰到什么人没有?”
  “路上?”老太太想了想说,“当时公园里游人稀少,记得碰上几个人。模样看不清,都穿着雨衣,我记得有一个单独的男人,一个单独的女人,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好像就这么四个人。”
  “他们都往亭子那儿去了?”
  “没注意,反正是去了湖边,亭子也在湖边,是不是去了亭子我就不清楚了。”
  我没再问下去,感觉这四个人中肯定有一个凶手,因为十几分钟后,我岳父就淹死在湖里了。我把得到的情况和我的看法打电话告诉了林大河,他听后没多说,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强调我岳父肯定不是自杀,是被人推下湖的。林大河说,你当好你的记者就成了。我听出这小子不想让我管这件事。
  可这件事我回避不了,因为我很快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都是关于我岳母柴静的。有流言说我岳母是个“白骨精”,是她害死了我岳父;有流言说她是潘金莲,勾结西门庆害死了武大郎,很明显我岳父就是武大郎;还有流言列举了前不久报纸上的一篇报道,一个战士把自己的母亲推上法庭,因为这个母亲和情夫合伙毒死了他的父亲。
  我不得不说说我的岳母柴静了。柴静原来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20岁时嫁给了当时的文化局长马益民,那时马益民已经36岁了,刚和农村的妻子离婚。
  岳母柴静今年49岁,但看上去像一个30出头的娇艳少妇,身材苗条,头发乌黑,五官简直是造物主的杰作,特别是配上一副金丝边眼镜,更显出一种贵妇人的气质。岳母在公众场合备受瞩目,特别是一些中年男人,目光直勾勾色迷迷的,有时跟岳母上街我也可以察觉到。但我从没怀疑过岳母的品格,我认为她是一个高尚的女人。岳父偏瘫后,她不嫌弃,精心照料,常推着岳父到公园散心,那情形令我十分感动。如果岳父健在,我绝不相信那些胡说八道。但岳父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特别是我认定他是被人推下湖之后,心里不免有些起疑。一个49岁的漂亮女人和一个65岁的偏瘫老头,能有真正的性爱吗?岳母虽年近半百,但仍如一团旺盛的烈火,她能耐住寂寞吗?我开始怀疑岳母,甚至怀疑岳母当初跟岳父结合时就不安分,一个不安分的女人难免红杏出墙,而且胆子很大,这是诸多风流案所证实了的。想到这儿,岳母在我心中的形象就垮了。我决心查查岳父的死亡内幕,也决心查查岳母的风流韵事。
  一连几天,我像一名侦探游荡在公园的各个角落。我隐藏在露天舞场边的大树后,发现出院后的岳母很快又融入舞池中,脸上一点儿也没有丧夫后的悲哀,反而意气风发,精神抖擞。我还在公园一个偏僻的小吃店里,听到几个服务员低声议论岳母曾跟一个男人到此约会。她们议论的时候,脸上充满鄙视,我也装作满脸鄙视地搭讪道:“那一男一女肯定是对野鸳鸯?”一个服务员说:“那还用问?我们这个饭馆比较偏僻,来这儿的大多是一些恋人,那天晚上柴静跟一个男人来这儿吃饭,要了很多菜,吃的过程中,两人很少说话,眼圈红红的,好像哭过。”我惊讶道:“哭过?”服务员说:“没错,谁知道为什么,两人呆到10点多才走,那男的喝醉了,是柴静架着走的。”我装作好奇地问:“那男的什么样儿?”服务员说:“中等个,有点秃顶,一身高档西服,穿着挺讲究,可喝起酒来蛮得很,一口气灌了十几瓶啤酒,瓶子盖都是用牙启开的。”另一个服务员愤愤地道:“那个柴静不正派,跟别人乱搞。老马跳湖,准是那个妖精气的。”我怕暴露身份,没再问下去。
  我断定,岳母有一个“秘密情人”。
  这个秘密情人我很快就查清了,名叫王文进,是文化局的一个办公室主任,今年50岁。我对王文进暗中摸底,发现一个让我吃惊的内幕,他告过岳父马益民,是马益民的仇人。那还是岳父当文化局长的时候,王文进在局办公室当干事,那年他的女儿从艺校毕业,想进市歌舞团。王文进找到马局长,马局长让他带女儿来过过目。王文进带女儿来了,马局长看过以后就给歌舞团打了个电话,王文进的女儿就去报到了。王文进对马局长感激不尽。可没多久,女儿就泪水涟涟地跑回家,说什么也不去上班了。王文进问为什么,女儿什么也不说,再三追问下,女儿才道出实情,说马局长经常单独拉她去歌厅唱歌,唱歌中对她动手动脚,是条“大色狼”。王文进听后勃然大怒,想跟马局长拼命,后来冷静一想,胳膊扭不过大腿,就写了一封揭发信寄到纪委,纪委派人下来调查,结果查无实据,此事不了了之。王文进在局里呆不下去了,就去了文化馆。直到马局长调到市政府,他才重返文化局。从此,王文进跟马局长结下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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