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3期
玫瑰山庄
作者:江义高
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隐入了苍茫暮色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荷花池中央的凉亭里,李萱闭着眼斜躺在大竹藤椅里,静静享受着“独处”的恬适。这是近来她的“必修课”了。不管业务上的事怎么忙,不管心绪有多坏,看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后,她总要在这儿闭目养神一个多小时。据说,这样可以调理情致,增强免疫功能。
初秋的山风轻轻地摩娑着她的面庞,凉悠悠的。思绪也像风儿那样飘飘悠悠,捉摸不定。
她“发”了之后,不像其他老板那样,在什么“翠湖花园”、“华宇广场”之类的繁华地区张张扬扬地购置房产。而在这偏僻的郊区买一块地皮,并参考市里的台胞别墅群、北京的恭王府、苏州的拙政园等古典建筑,别具匠心地设计、建造了这么一座中西合壁的别墅。别墅落成后,她亲笔书下“玫瑰山庄”几个大字,令人镌刻在大门上。那天正好是2月14日,情人节。
今天下午上班后,她右眼皮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正在这时,老客户王老板来了。王老板是她生意场上合作多年的伙伴,为人忠厚老实,讲究信誉。见面后,经过一番例行的讨价还价,签定了一份合同。李萱心里盘算着,这笔生意做下来至少也有三万来元的赚头。如今生意做“亮”了,一次能赚个三五万是很不错的了。心中寻思这左眼皮没跳,竟有“财”来。这右眼皮跳个不停,将是何兆头呢?她有些忐忑不安起来,谈成生意的喜悦之情倏地消失,一阵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她吩咐助手小张道:“张秘书,王老板是我们公司的老主顾,我们要好好招待他。今晚你陪他到南山吃泉水鸡,看山城夜景。他若有兴趣,再找两个小姐陪他。”
“是,李总!”秘书毕恭毕敬地答道。
李萱又对王老板说:“实在对不起,我头晕……”
她驾着奥迪车驶出市区,在郊外的公路上漫无目的地徜徉着。“三峡石,三峡石,快来买三峡石哟——”马路边,小贩的叫卖声透过窗玻璃隐隐传入车内。她下意识地停了车,下车来浏览着地摊上那些千奇百怪的石头。最后,买下了镌刻有“梦·人生”几个字的那一块,此刻,“梦·人生”那几个字在她脑海里跳舞。校花,黑狗崽子,贵州山,优秀企业家,女强人,中年寡妇,小汽车,别墅,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傻儿子,王思佳……将近三十年来的变化戏剧一般,仿若瞬息之间。人生如梦。
她初恋在中学时代,那时读书纯属混日子。上午的课程是读毛主席语录,搞革命大批判,下午搞军事训练,落实“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
有天,市革委三结合革命领导小组的首长来校视察。学校民兵师指挥部组织大型越野赛以示欢迎。
班上有个憨乎乎的男生王思佳,在越野赛的队伍中跑得大汗淋漓,在离终点五六十公尺远时冲到了前七八名的位置。班上的同学高呼着,为王思佳加油。王思佳受到了鼓舞,劲头十足,越跑越快,在离终点二十来公尺远时奋力冲刺,瞬间超过了所有的队员,箭一般地冲过了终点。王思佳的名字传遍了全校,更深深地映入了李萱的心底。
王思佳中等身材,长相平平,比起常常在李萱面前献殷勤的团支书曾勤来说,差远了。可“校花”李萱却偏偏喜欢上他了。
高中毕业后,李萱想和王思佳一起上山下乡。但首批上山下乡的光荣榜上没有李萱的名字,因为李萱是“黑五类”家庭出身。等王思佳、曾勤等一批“红五类”子弟到开县铁桥公社插队两个月后,“军宣队”何排长才通知李萱,把她安排到贵州遵义地区插队落户。何排长说,遵义是有光荣革命历史的地方,对你改造世界观更有利。李萱二话没说就去了。
李萱到了遵义大庙公社,她在大庙公社给在开县铁桥公社的王思佳写了很多信,可却一封回信都没收到。她惆怅失落,痛哭不已,她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更可怕的事发生了,公社革委会主任派人来给他的傻儿子说媒来了,李萱一口拒绝;奋力反抗,却强遭凌辱。她控告公社革委主任的傻儿子“强奸罪”,她想逃出大山,可她失败了。一个初出校门的女学生,在蛮荒的贵州山面前是多么脆弱!她想到自杀,可王思佳的影子牢牢地萦绕在她脑海里,就是死,也要和王思佳见一面啊!在屈辱与忧郁中度过一年后,呱呱坠地的小生命渐渐地冲淡了她对王思佳的记忆。初为人母的情愫让她屈从了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山民生活。
远缘婚配往往孕育出优秀的后代。贵州山的傻子和大城市里的洋学生生出的儿子聪明、俊秀得百里挑一。刚满一岁,那孩子便会走会跳,会说会笑,会讨人喜欢了。李萱被孩子、被贵州山彻底征服了。她心若死水,无欲无思,只盼着包谷红苕年年丰收,来养活自己和孩子。
如果没有时局的变化,没有父亲的平反,李萱不会有后来的富贵和荣耀,苦痛和烦恼。
父亲平反后,经过一番周折,李萱终于和那傻子丈夫离了婚(其实也并没有结婚手续),带着两岁的儿子永远离开了大山。
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邂逅了王思佳。一见面,王思佳就问李萱,你在贵州时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李萱说,我写了,写了很多,可从未收到过你的回信。王思佳说,我一封都没有收到,怎么回信呢?李萱说,那就怪了。最后,王思佳说,现在木已成舟,我们都已为人父母,就忘记过去吧,我们永远是同学是朋友。
李萱只有接受这无奈的事实。她带着儿子在命运中挣扎着,像一只可怜的孤雁。改革开放了,命运对李萱特别青睐,她“发”了,成了市里的风云人物,别墅、名车、一家不小的服装公司、出国留学的儿子、市政协委员的头衔。这些一般人眼里梦寐以求的东西,她都有了,然而,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的眼里常常流露出哀怨和忧郁,夜深人静时,总是暗自长吁短叹。
她有过初恋的甜蜜,但现今却承受着相思的熬煎;她结过婚,却从未享受过婚姻的幸福;她有儿子,却没有丝毫的天伦之乐。作为被媒体炒得滚烫的“女强人”,她最喜欢忙碌,她喜欢在忙碌中大把地挣钱,在忙碌中把对手一个个击败。她最怕闲,一闲下来,她便胡思乱想,她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啊!老父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萱儿,别傻了,看着如意的人,就找一个吧。
多年来,热心的亲戚朋友也没少牵线搭桥,可她总觉得那些家伙有的是冲着她的巨额资产,有的是迷恋她的美丽姿色。就是那位“准情人”曾勤,也是那么的俗不可耐。唯王思佳那熟悉的身影、执着稳健的举止,令她砰然心动!但王思佳有他的事业,有老婆孩子啊……
“嘟!嘟!”铁栅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她睁开了眼,谁会来访呢,在这与外界几乎隔绝的“玫瑰山庄”?
王思佳出事了
“嘟!嘟!”铁栅门外,汽车嗽叭再次鸣叫着,大狼狗也狂躁地叫起来。
陈伯,你去看看。李萱对正在荷花池边吸着叶子烟乘凉的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吩咐道。陈伯是当年李萱落户时所在生产队的贫协组长,无儿无女。五年前,老伴去世后孤身一人无所依靠,从贵州流落到此,在朝天门码头当“棒棒儿”。有一次给李萱的公司送货时,被李萱认出来了。李萱得知他的情况后,把他接到“玫瑰山庄”,让他帮着养养院中花草,看看大门,除供他吃、穿、住外,每月给他几百块钱零花钱。
陈伯蹒跚着走到大门边,喝住了狼狗,打开铁栅门。
一辆2000型紫色桑塔纳缓缓地驶了进来。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走下车来,他低声向驾驶员交待了几句什么,便在陈伯的带领下走过园中的小径,踏上荷花池上的回廊,径直来到池中央的凉亭。他就是曾勤,李萱中学时代的同学。
曾勤穿一件浅灰色的T恤衫,蹬一双黑色凉皮鞋,着一条浅蓝色长裤,乌黑的头发梳得整齐发亮,高高的鼻梁,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凡的气度。
还隔着几公尺远,曾勤便热情地招呼着,你好,李同学。对曾勤的到来,李萱感到十分意外,忙从躺椅上站起来,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并示意他在对面的竹沙发上坐下。
暮色中,李萱别有一番风韵。曾勤一时忘情,凝视着她。李萱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说,怎么,几十年的老同学了,难道还不认识吗?曾勤尴尬地笑了。
小保姆送来茶水、瓜果和香烟。
李萱将香烟递在曾勤面前,曾勤摆摆手,说声,戒了。
李萱脸上闪过一丝揶揄,说,加强党风廉政建设,大处长身先垂范?
他们是老同学,说说笑话,气氛更和谐一些。
曾勤对李萱话中的讥讽毫不在意,开门见山地说,我今晚是来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的,王思佳出事了。李萱心里“咚”地一声,脱口问道,出事了,什么事?
曾勤端过几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慢慢地说,思佳出事了,贪污,初步查证涉案金额三万元。曾勤说这话时语气沉重,表情严肃。
李萱从惊愕中镇静下来,心里暗暗埋怨道,思佳,你怎么这么糊涂……可嘴上却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十几公里路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王思佳贪不贪污关我什么事?
曾勤十分了解李萱的内心想法,知道她此时是“心口不一”。因此,对李萱的话毫不介意,继续说道,三万,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这已经超过了违反党纪、政纪的范围。
李萱心里紧张起来,她明白“超出党纪、政纪的范围”将意味着什么。然而,她是一个颇有心机的女人,她知道曾勤跑这么远的路来到这儿,决不是简单地告诉她这些消息,他肯定有什么打算的。略为沉默一阵,李萱说道,看来王思佳是个腐败份子了,这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将腐败份子绳之以法嘛!说罢,借着暮色的掩护,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观察曾勤的表情。
曾勤痛苦地摇着头,真诚地说,李萱,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这些年,人们总把搞行政的人员看成“另类”,可我决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我今天来找你,是遵循我们同学会上“无论你走到哪里,请不要忘记同学,无论你是什么地位,请不要疏远同学”的诺言,来同你商量解救王思佳的办法的。
你到这里来,思佳知道吗?李萱问。
不知道,曾勤答道。而且,我也是冒着违反办案纪律的风险来的。
曾勤的话打动了李萱。说真的,作为老同学,除了中学时代的“黑五类子女”事件发生时,曾勤对自己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态度令人生厌外,真的还找不出有什么叫人对他厌恶的地方。如果不是王思佳,他们之间肯定是另一番“情景”了。
李萱叹了口气,真切地说,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学了,彼此都明白根底,其实,我也说不出对你有什么成见。算了,说思佳的事吧,他怎样出事的,怎样才能解脱?
曾勤把王思佳出事的过程简单地讲了一遍,并对李萱说,集团公司为王思佳的问题成立了专案小组,纪委易书记任组长,我任副组长。我觉得思佳这件事情况很特殊,解脱思佳是有可能的,我叫王思佳尽快退赔,可王思佳说有困难,只退了三千元。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思佳把那三万元交回去就没事了吗?李萱问道。她想起下午上班时右眼皮跳个不停的事来。
不能说没事,但至少在处理上比不退要轻得多。
你们共产党的政策真够复杂的。李萱站起来,咕哝着径直往小楼走去。
不多会儿,李萱从楼上下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现金支票递在曾勤面前说,这三万给王思佳,让他作为退赃用,麻烦你带给他。
曾勤点了点头,收下了。
李萱看了看曾勤,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老同学,我累了,陈伯送客!竟不顾曾勤的反应,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说,啊,我还忘了,尹大华两口子都下岗了,我送他们二千元做本钱,让他在路边摆个麻辣烫维持生活。最近我忙得很,麻烦你帮忙带给他们。说罢,将二千元放在曾勤面前。
王思佳“贪污案”真相
王思佳贪污三万元的新闻飞快地在全厂传遍了,大家都惊愕不已,对他有成见的人更是幸灾乐祸。
作为集团公司纪检监察处长的曾勤也陷入进退维谷之中。
曾勤与王思佳关系一直不错,下乡当知青时同在一个知青点,回城工作后,又在同一个工厂。由于各自的机遇和发展方向不同,多年以后王思佳当了厂长,而曾勤则成了主管这个厂的集团公司的纪检处长。
王思佳“贪污案”的始末,曾勤是清清楚楚的,甚至说,他也是“参与者”。
三年前王思佳接任前峰机械厂厂长职务时,这个曾经以生产军工产品而辉煌一时的大型国营企业已经资不抵债,举步维艰了。严重的运转困难使得一万多职工的企业,“精简”得只剩下二千多人了。王思佳接手之后,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为厂里制定了“灵活政策”,凡接洽到“业务”者,厂里都按“业务”的大小以一定比例给予业务开拓费。
全厂二千职工使尽浑身解数,利用亲戚老表的关系各显神通。大大小小的业务不断被“拉”进厂里。去年年底,青山机械厂总工程师张全通过王思佳,将一批二千多万元的化工非标准设备的加工业务交给厂里。这是一笔很难遇到的大“业务”了,工程完成后,厂里按规定将三万元的业务开拓费发给王思佳。当时王思佳出差在外,由秘书小李代领。王思佳回厂后,秘书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王思佳觉得这笔业务是人家找上门来的,自己没有花力气去“开拓”,不应该得。叫小李将钱退回去。小李将钱送到财务科,但出纳员到银行办事去了,他便打算等一会儿再去还。恰在这时,曾勤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曾勤说,开县铁桥中学的王老师在市一医住院,肾衰竭,急需五万元换肾,否则,性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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