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5期
死亡指标
作者:皇甫琪
王成玉说:“那天我也在俱乐部开会,听工友们讲,还没抬到坑口就没了气。”
任有文说:“刚才宣传部的江部长还说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
王成玉感慨地说:“是脱离了危险,永远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任有文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事故原因现在查清了没有?”
王成玉说:“钢丝绳老化,任务又催得紧,队里打了报告,可矿供应科要求延长一个月再换。结果,还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绳断人亡的事故。”
“真的这么巧?”任有文问。
“这还有假?那个要求领钢丝绳的报告是我起草的,也是我亲自送到供应科的。那天,又是矿长让我通知供应科长拿着那个报告去办公室找他。”
“这么说,责任完全是在供应科了?”
“其实,供应科也是有口难辩,什么政策?还不是矿上制订的,供应科不过是个执行单位,这次科长只有当回替罪羊了。”
“你知不知道善后工作准备如何处理?”
“私了。”
“怎么个私了法?”
“比照工伤处理,多给家属点钱,不往上报,这样,就可以不算矿上的百万吨死亡率。”
任有文说:“怎么能这样干?”
王成玉愤愤不平地说:“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就是为了降低矿上的百万吨死亡率。说穿了,还不是为了领导的政绩?”
任有文说:“这不是隐瞒事故吗?你们矿上就没人反映?”
“反映也不顶用,也就没几个人管这闲事。因为私了这办法是家属、职工、领导三满意。”
“怎么能说是三满意?”
“家属能多算钱,这是一满意;职工照样能拿到安全生产奖,这是二满意;不算百万吨死亡率、实现了安全生产,领导们政绩突出,既可以升官,又可以发财,这还不是三满意?任记者,我把这些告诉了你,你敢不敢曝曝光?”
任有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二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招待所门口。这时,王成玉发现小梅和钱二从招待所里出来,紧走了几步,喊道:“二哥,二哥……”
钱二看了他一眼:“成玉,甚事?”
“二哥,这个记者找你。”说罢指着钱二说:“任记者,他就是钱二。”
任有文不解地笑了笑说:“他就是钱二?”看钱二大张着嘴,就说:“这不是我哥吗?”
钱二这才合上嘴,急忙问:“你是有文?”
任有文说:“是我。哥,他们怎么叫你钱二?”
钱二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们、他们是在叫我的外号。”
小梅马上插了句:“胡说,你的外号是那?”
钱二给小梅递了个颜色,说:“小梅,我对你讲,这是我堂弟任有文。”
任有文看了看他俩,说:“劳资科的人告诉我任家庄有个钱二,我就感到奇怪,什么时候咱们任家庄出了个姓钱的?”
钱二说:“有文,别说了,咱哥俩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小梅,我兄弟来了,咱们不能就在这儿站着吧。”
小梅说:“还找啥地方,到饭店不就行了。”
钱二说:“有文,咱走。成玉,你也一起去。”
在一旁给弄糊涂了的成玉听钱二叫他,就说:“二哥,你们去吧,我去里边看看马六的家属和孩子,完了还有点其他事情要办。”末了,又对任有文说:“任记者,希望你能替咱们煤矿工人撑撑腰,说几句真话。”
钱二说:“成玉,你又瞎讲甚来?”
任有文说:“没啥,我俩只是随便拉了拉。”说完,便和成玉说了声再见。
钱二说:“你们俩个有文化,能说到一搭搭。”
任有文说:“这后生挺有自己的见解。”说着,看着小梅问:“哥,这位是……”
钱二忙说:“哦,我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一枝梅’饭店的老板袁小梅,是矿上派来……”
小梅截住了他的话,说:“快不用介绍了,到了饭店再说吧。”
三个人走出招待所的大门没多远,正要过马路,一辆黄色的安全宣传车从他们前面驶过,边走边反复播放着在安全生产誓师会上洪图的动员报告和各单位的表态发言。
在“一枝梅”酒店的一个小包间里,钱二和有文两人一边喝水一边聊着。
“有文,你是甚时候当上记者的?”钱二问。
“今年大学毕业后,我就给招聘到了煤矿工人报社。”
这时,小梅端着放有水果和瓜子的托盘走进了小包间:“来来来,你兄弟俩边吃边聊。”说着,剥了个香蕉给有文。
钱二说:“小梅,你知道我这个兄弟现在干甚?”
小梅说:“刚才成玉不是叫他记者嘛。”
“对,他现在在煤矿工人报当记者。”钱二很是自豪地说。
小梅撇撇嘴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任有文说:“大姐,我哥是因为家里穷没念成书,凭他的脑子,要是上了大学,肯定比我强。”
钱二谦虚地说:“强是强不到哪里,起码是比现在强。”
小梅说:“看把你美的。”说着,将又剥好的香蕉给了钱二,说:“来,你也跟上沾点光。”
任有文说:“大姐,你坐。”
小梅说:“你们坐吧,今天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做几道东北菜尝尝。”
钱二把手一拱,说:“那我就替我兄弟谢谢你了。”
小梅边走边说:“不用酸了,怕我不知道你是山西人?”
看小梅出了门,有文说:“这位大姐真爽快。”
钱二说:“东北人嘛。”然后问有文:“哎,兄弟,你今天来矿上干甚?”
任有文说:“你们矿前天开了个安全誓师会,我给写了个稿子,正准备发,结果有人打去了电话,说矿上出了事故。我向总编汇报了情况后,总编就让我来落实情况。”
钱二:“可矿上吩咐了,这件事情谁也不让说。”
任有文说:“你听谁说的?”
钱二:“上午我就在矿上开的会,研究马六的善后工作。会上宣布了一条纪律:谁要是给说出去,就严肃处理。”
任有文问:“矿上咋让你参加这样的会?”
钱二说:“我当时就在事故现场,死前马六是我的徒弟,家属也是我回去接的。”
任有文说:“那你一定清楚事情的前前后后。”
钱二说:“你要是想听,我就给你讲讲。可说归说,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往报上登。你要一登,哥立马就得卷铺盖走人。”
任有文说:“哥,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钱二认真地说:“真的,这可不是逗着玩的。”
任有文说:“好好好,那你就给我详详细细地讲一讲。”说罢,取出了采访本。
这天上午,天气特别地好。虽然过了小雪,要按农村以往的惯例,是宰猪杀羊的时候了,可那天的天气倒像是阳春三月。暖融融的太阳从山后钻出来,把金色的温暖的光洒在矿山的建筑上,洒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
王成玉今天要给家里邮封信,可邮局就设在矿办公楼附近,离王成玉住的单身宿舍足有二三里路。二三里路走下来,王成玉身上感到汗津津的,便解开了皮衣的扣子。
邮局前面有个报摊,卖报的人手里挥舞着报纸,嘴里喊叫着:“新闻,新闻,大家快看,今天的煤矿工人报,这上面登着咱南岭矿的事情。”路上的行人听到了吆喝声,都围了过来。卖报人怕人们不相信,指着那张报纸上的文章说:“你们看,这就是那篇文章。”人们见卖报人说的是真的,便争相购买报纸,你一张,我一张,卖报的忙得连钱也收不过来。
王成玉费了好大劲,才挤过去买了张报纸。在他的身后,看过报的人们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个记者,说的没有一句假话。有人竖大拇指。
现在像这样的记者可是越来越少了。有人感叹。
我看这篇报道,就等于捅了矿上狗日的一刀子。有人感到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