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5期
爱比生命久长
作者:宁 一
徐家喜在支委会上劝他:“千元哥,你这样胆大,万一成书记得了信,你不怕?”
“呸!他算什么书记?一心只想往上爬,不顾社员死活,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我早就向县委告了他的状,总有一天上面会收拾他!”
牛千元的话不幸没有言中。
上面没有收拾成元庆,倒是公社党委责成申大力立即制止牛千元的资本主义活动,并予以严惩。
申大力只好下湖去找牛千元。
他拖着两条水肿的腿,一步一步地挨到了镇龙湖边,发现牛千元正领着一群光腚的学生伢在起劲地踩泥挖藕。申大力嘶哑着嗓子,喊得昏天暗地,才把牛千元喊上岸来。
牛千元上了岸,见到申大力难以支撑,心里一阵发颤。
“千元老弟呀,再不能干了,跟我回去吧,就算老哥求你。成书记下了指示,胳膊拗不过大腿呀!”
申大力费力地翕动着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
牛千元一听说是成书记的指示,犟劲又上来了:“指示,什么指示?这几年,成元庆自己甩着秧袖子,吃着白米饭,养得白白胖胖,逼着快饿死的乡亲去搞什么大兵团作战,放卫星,去讨好县里,自己升官。还不许乡亲们向上要返销粮,他让乡亲们的血染红他头上的乌纱帽……”
“瞎说!”申大力吼了一句,便上气不接下气,人已站立不稳。牛千元急忙扶着这位曾经同生共死的好兄长,禁不住一声叹息。
那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牛千元披上破棉袄,夹着大半袋白米和一包藕粑溜出门。夜空中,寒风阵阵,草丛里传出虫儿的鸣叫,这些弱小的生命也感受到了饥饿岁月的难熬。
牛千元轻轻敲着那扇破旧的木板门,无人应声。又加重了,仍然无人答应。他又闷又躁,一脚把门踢开了,原来门只是虚掩着。
老支书老来得到的宝贝女儿申柔芝,提着一盏昏暗的小马灯,向牛叔走来。这个六七岁的清秀姑娘,已被饥饿折磨成了一只小瘦猴了。
牛千元几步跨进里屋。
斜躺在床上的申大力伸出肿得发亮的手,有气无力地拍着床沿:“千元兄弟,坐拢来。”
难道这就是大吼一声能举起稻场五百斤重的石碾子的大力士?
“大力哥,你尝尝我做的藕粑,大伙都说好吃呢!”牛千元打开包着藕粑的报纸,先拿出一个给站在一旁直咽口水的柔芝,又将另一个递给申大力。
老支书推开藕粑,惨然地摇摇头:“肚子有个把星期拉不出来,从擦黑开始,喉咙里连涎水也不能吞了。”
牛千元凄然道:
“大力哥,你莫非也吃了观音土?”
老支书点点头。
他痛心地看着这位刚刚过了十年人日子的老长工、老支书、老朋友。牛千元明白,老支书是把自己的口粮给了“五保户”才饿成这个模样的。这年头,“五保户”还谈得上什么五保?连命都保不住了。
他掉过头去,不能让老支书看到他的泪。
柔芝吞下了一个藕粑,又抢着吞下了第二个。
牛千元颤声说:“大嫂呢?快把这米拿去煮稀饭!我的老哥啊,老书记!你一家人就是都不吃,饿死了,又能救得了全大队的社员吗?”
“你嫂子请医生去了。”申大力挣扎着坐起半个身子,吃力地说,“千元兄弟,你上午跟我说的那番话,我想了又想,怪老哥醒悟迟了……”他喘了一口气,接下去说,“天黑,开了支委会,你还在挖藕,没来得及通知你参加。支委会做了决定,从明天开始,你代理支部书记,领着大家照你想的去干吧!”
“你说什么呀?大力哥!”牛千元惊得懵了。
“唉!”申大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过劲来,“村子里又倒下去十多个乡亲哪!大伙实在撑不下去了,你要领着大队的社员们渡过难关……”
老支书临危授命。牛千元跪在床边,神情悲壮。
“快起来,你马上去通知那些参加移山填湖大兵团作战的社员,明天全部下湖挖藕!”
“是!立即执行!可是大力哥……”
“你放心去吧,把这袋米送给那几个孤老……”
牛千元哪里肯依。
申大力拼着已剩不多的元气,吼道:“拿走!千元,我介绍你入党是为什么?记住!共产党员在任何时候都要先想到群众!”
牛千元怵然。他从米袋里捧出一把米放在窗口桌子上,提着米袋走出了申大力的家门。
次日,一声令下,牛千元带领大队劳力下湖挖藕!
新上任的书记,立下军规:挖到的藕,三七分成,三成个人,七成交各生产队按人头分到户。
镇龙湖欢声雷动!
那些被饥饿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发疯似地干起来……
天黑时,挑藕回队的社员,带来了老支书申大力去世的噩耗。
老支书因饥饿不治,猝然离去。
全体党员一致选举牛千元为支书。
徐家喜是成元庆许诺的下一任支书,这下成了空头支票,他气急败坏地跑到公社党委会,成元庆拍着桌子吼道:
“犟?再犟也犟不过我的手板心!公社党委不承认!”
徐家喜领到“圣旨”,立即对牛千元传达,选举无效!
牛千元摸了摸下颌青杠杠的胡子,他还在想着力大无比、生龙活虎的老哥哥,一下子,已是阴阳两相隔了。至于成元庆,牛千元对天啐了一口,算是作了回答。
牛千元索性撤回了被公社派去大办钢铁的队伍,按新支委会决议:挖藕,捕鱼,春耕,三套锣鼓一齐敲。
镇龙湖大队的日子一下子就红火起来,社员们的肚皮和腰包由瘪而鼓。
光杆司令成元庆处境堪虞,政绩是台阶,还得自己一步步走。
牛千元成了成元庆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打击目标。
成元庆向党委写了一份“关于开除牛千元党籍并予以逮捕法办的请示”。同时,又与县委组织部部长申雯通了电话。他知道这次要砍倒县委、县政府多年树起来的大红旗,申雯的态度很关键。申雯这个人,县委大院的人都叫他“申原则”,名副其实。
申雯解放初期,曾担任过镇龙湖乡首任乡长,牛千元就是他培养的土改根子,并且同申大力一道介绍牛千元入党。
他在担任县铁路建设指挥长时,对牛千元爆破隧道奋不顾身、夜以继日的拼命精神,极其感动,不吝赞美之辞。但对牛千元反对大办钢铁、大放卫星,甚为愤怒。
成元庆在给申雯的电话中又加油添醋描绘了一番,使牛千元的形象已无异于敢搬石头打天的恶魔。
申雯并不欣赏成元庆这个花花公子,油头粉面,讲究吃穿,喜好女色,把上十万社员的身家性命担到他那轻贱的骨头上,申雯在常委会上重重地摇头。但多数县委常委还是吃透了地委领导的精神,将全县最大的一个公社党委书记的交椅端到成元庆的屁股下面。
当县委书记把一份镇龙湖公社打来的报告交给申雯时,申雯决定亲自下乡调查。
镇龙湖是贺龙的根据地,山高水阔,民风淳朴。牛千元的爹牛光腚,镇龙湖游击队队长,为掩护申雯营长而牺牲,其母生下千元时因产褥热不治,早已亡故。牛千元是在申大力父母哺育下长大成人的,申家不想牛光腚的苦命独苗在人间再受苦,盼他发大财,就给他起了一个千元的名字,在他们眼里,有一千块大洋就是富豪的象征。
申雯没有惊动公社和相关的干部,独自回到生他养他的故土。他在这里打过游击,用大刀砍过日本鬼子的头颅,后来跟着贺龙走南闯北,受伤后重又回到故乡。
他没有想到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迫使父老乡亲活不下去了。
他心中疑云密布,却无法驱散。
乡亲们带他去龙眠山,看到申大力和小红妹子的坟头荒草,申雯如乱箭穿心。
通过调查,县委连夜派人给镇龙湖大队送来了救济粮。
但是,终因牛千元拒不执行上级指示,干扰党的方针政策的贯彻落实,被给予留党察看的两年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