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5期
爱比生命久长
作者:宁 一
牛千元说:“不冤,我理解,这一点都不冤。”他还想放鞭炮,自申大力和英月红去世后,大队几千口,没有一个因饥饿而丧命。他认为只有申大力和英月红那么凄惨、仓促地走了,这才是太冤太冤了。
才子陆凯在镇龙湖小学任校长,也应当说是太冤了。他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在中央一部委机关高就,又以一部小说成名,蜚声文坛。但在政治上却颇为幼稚,竟然公开宣扬他欣赏章伯钧,就凭这一句话,他就够资格加入以章为代表的右派同盟了,何况他言必称人性,这就给想挽救他这个人才的党组织做难了。幸亏部长惜才,网开一面,只划了他一个“中右”,遣回原籍,并在他档案里肯定了他工作积极,才能突出的鉴定。还专门派了一名干部送陆凯回乡,同时,向县委建议对陆凯作“适当安排”。
梅影是镇龙湖公社容貌出众的美人,她的出身与英月红虽有天壤之别,二人却情同姐妹,是一对并蒂莲花,品格清高,情趣高雅。梅影祖父是曾国荃的副将,攻克南京,掠了十数箱金银财宝送回老家,自己在与捻军作战中命殒沙场。梅影父亲倒是开明士绅,抗日驱蒋,不吝捐资;对待佃农,亦颇宽厚,因此土改时未受唾面之辱、吊打之苦,虽扫地出门,仍保持做人的尊严,在乡下教孩子诗云子曰,一肚子古书的好学问随他就木而去。
梅影寡母原是花鼓戏名角,誉满三湘,哪里受得了清贫寂寞的苦楚,不久郁郁身亡。
梅影自幼在父母的熏陶下,喜好舞文弄墨,与陆凯一见钟情,一个才子,一个佳人,共结百年之好。
梅影聪慧,性格柔弱,却有着文人的习惯,动辄讲人性,而忽视了党性在这个历史时期的极端重要性。
陆凯从梅影那里看到了英月红的血书,并且对英月红之死生出诸多疑点。他原本就是性情直率、重情重义之人,遇此冤案,又岂能装聋作哑?在与同事的闲聊中,陆凯露出了一腔义愤。
“文革”一声炮响,镇龙湖公社揪出了第一个“三家村”,村长陆凯,双料货:漏网右派,现行反革命。
几番辱骂,一顿鞭打,被囚于牛棚。陆凯以“自绝于党和人民”的方式葬送了一肚子的好学问。
梅影拖着一儿一女,全仗着牛千元接济为生。
牛千元在这年秋收前,对恢复党组织的正常活动,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同时“串通”了镇龙湖大队全体党员,在改选党支部领导成员时,选掉了成元庆的心腹,而他以多数票当选为支书。
牛千元当场发表了“就职演说”:
“我当了十几年的公社党委不承认的假支书,如今非要干一任实实在在的支书不可。如果在我的任期内,大家的生活不比前几年过得好些,我就跳进镇龙湖喂鱼!”
可是,那次牛千元连三天支书也没有当成。
徐家喜越过公社,跑到已做了县委副书记兼县长的成元庆那里哭诉,告牛千元篡党夺权。成元庆大怒,立即指示公社党委,对牛千元的行为进行批判,严肃处理。
牛千元吼道:“党员选我当支书,按党章规定办事,我没有违犯党章党纲,错在哪里!”
牛千元没有当上支书,反挨了记大过的处分,他的镇龙湖大队致富之策落空,并被重新上台的徐家喜视若敝屣,牛千元指着徐家喜的鼻子痛骂:
“你这个成元庆的狗腿子,看你能作威作福到几时!”
他不仅当街叫骂,还大搞违犯学大寨的资本主义活动。徐家喜深知牛千元在乡里人气极旺,凭自己的力量是扳不倒他的。于是,又写了牛千元顶风作案的材料直接送到成元庆手中。
县委常委破例研究了关于对牛千元的处理问题,议而未决。
申雯决定亲自去一趟,他跑到镇龙湖鸭棚才找到牛千元,想劝劝牛千元言行不必太出格。
谁知牛千元明白了申雯的来意,不仅不“迷途知返”,反而口出狂言:
“申书记,你是不是被当‘走资派’整怕了?吓破了苦胆?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改造,吃了不少苦头,刚刚才解放出来。你们这些坐机关的干部,哪里真晓得农民的苦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如今农村哪里还有你在镇龙湖当乡长的气象?贫下中农还是什么当家作主的主人?现时的徐家喜就像过去的伪保长,成天整治贫下中农,批斗好人,强迫社员给他送这送那,豪夺强要,调戏妇女,成天大吃大喝,猜拳行令。我争着要当支书,第一个目标就是要这种人下台!”
那时,正刮起“反击右倾翻案风”,说出这样的话,不是自找苦吃吗?
申雯在内心触动很深,也为牛千元的政治魄力折服,但处境不同,宦海浮沉,岂可轻率?连忙阻止:“千元,快不要乱说了,你在每个历史时期的危难时刻,总是与众不同,标新立异,让你吃足了苦头,何苦呢?”
牛千元涨红了脖子,愤恨地说:
“动不动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农民兄弟掉了三层皮,割得血淋淋,还要割!申书记,你还记得梅影吗?”
申雯眯缝着眼,想了好一会,他终于想起来了,嘴角长着一颗小黑痣的漂亮的大小姐,不觉点了点头:“记得,她怎么了?”
牛千元显得很激动,掏出九分钱一包的“红花”牌香烟,点燃一支,猛吸了几口:
“惨啦,自她那斯斯文文的男人、一个名牌大学生,前几年被成元庆、徐家喜他们整死了,丢下两个不懂事的伢儿。才两年工夫,梅影已被生活的重担折磨得脱了形。春上,她的小儿子得了急症,哭得凄惨,我闻讯赶去,只见她抱着半死不活的伢儿在发呆,已经哭不出声了。我急忙对她说,你赶快抱伢儿去看病吧,有个部队巡回医疗队在卫生院免费看病。她却睁着两只失神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答道,我知道只要五分钱的挂号费,还是再等等。”
“还等?你几时变成这种瘟性子了?再等伢儿要误事了!”我知道梅影一向心高气傲,不肯求人,可这样好的机会她为啥要坐失?我简直被她气呆了。
“这时,鸡窝里一只老母鸡‘咯嗒咯嗒’叫了,她一把抓起才生下的蛋,抱着伢儿飞跑出去。原来她家穷得连五分钱也拿不出,要等这只老母鸡生下蛋去换看病的挂号费!”
“申书记,这就是徐家喜领导下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功绩!”
“他不让我当支书,可是党员和群众承认我是他们的带头人。我要走老支书同意过的这道‘独木桥’。嗨!等到这群鸭子下蛋,那时你看吧,家家户户手里都有了活钱。”
申雯想,官场上下,似是而非,表面上个个都像党的化身一样纯洁、高尚,其实,最干净的人只有牛千元,而他却遭人唾骂、斥责,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已经延续近十年,党风被破坏殆尽。
申雯坐车走了,他下决心要以实际行动拥戴邓小平出山。
申雯走早了,晚上,牛千元便掉进了成元庆预谋已久的陷坑里。
夜已深,湖边不时传出不知名的小鸟凄清的哀鸣。传说中锁住洪水的龙口堤坝,蒙着一层惨白的月光。
一个黑影突然从废弃的水泵房后面蹿出来,拦住了挑着一担鱼的牛千元:
“站住!”这是申柔芝的声音。
“柔柔,你干啥?”
“千元叔,您深更半夜到哪儿去?”
“做强盗去!”牛千元对申柔芝的阻拦很生气。
“千元叔,您真的不能再去卖鱼了,这是犯法的!”申柔芝恳切地劝说,“您家南瓜哥都当上连长了,还往家里给您寄钱,全乡也数您最好过,何苦要同现行政策对着干呢?”
“是啊!你我都活过来了,你如今又当了国家干部,忘了你爹、你月红婶是咋死的?你忘了眼下还有好多社员群众穷得身无分文,甚至揭不开锅!”
牛千元在湖里放鸭子、摸鱼,看准了的财路,让申柔芝给掐断了,他岂能罢休。因此,语言也重了起来,尽管他看待申柔芝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
申柔芝是“文革”中入党提干的年轻人,凭她对于生活的感受与理解,只能说出下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