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卖枪者说

作者:徐浩峰




  引 子
  
  1937年11月26日下午5点,上海拉都路41号,典当铺老板马茂元迎来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
  马茂元,五十二岁,祖籍安徽。从清末到民国,典当业一直为徽商所垄断,马茂元的当铺有一个特殊的经营项目———枪支。清朝皇帝逊位后的二十年,中国出现了数不清的临时部队,也出现了数不清的逃兵。
  很少有当铺敢典枪支,因为逃兵的情绪难以控制。当这个客人走进当铺的一刻,马茂元观察到他走路时鞋跟不离地,这是极度疲惫的表示。
  马茂元摸了摸袖口,里面有一把架在折叠铁条上的转轮手枪,只要他伸直胳膊,手枪就会从袖管中探出,准确地停在手心处。店铺中只有马茂元一人,他相信,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大保障。
  客人穿着一件肮脏的长袍,眼神空洞,说:“听别人讲,到你这里卖枪,不管生意能不能做成,都会先给个烧饼?”
  马茂元一笑,从柜台后扔出一个烧饼。烧饼扔得有点偏,看着他人在饥饿催逼下,以狗一样敏捷的动作去接烧饼———这是马茂元生活中不多的乐趣。
  但客人依旧直挺挺地站着,一抬手就接住了烧饼,好像烧饼原本就是飞向他的手,或者他的胳膊比常人要长一尺。
  马茂元的眉头皱紧,但随即舒展,因为他见到客人开始咬烧饼了。一个吃饱的人,很少有极端情绪———这是马茂元多年的经验。
  客人吃完烧饼后,从长衫中掏出了块裹在麻布中的东西,“嘣”的一声放在柜台上。马茂元打开了柜台上的小台灯,挑开纱布,见里面是一把泛着青光的曲尺手枪。
  马茂元:“两块大洋。”
  客人:“麻烦你仔细看看,在任何地方,它都最少值三十块。”
  马茂元:“那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客人垂下头,敲了下柜台,这是成交的表示。拿过了两块大洋,客人嘟囔了一句:“你买走了一段历史。”
  客人向外走去,撩开了厚厚的门帘,一束红艳的黄昏光色打在马茂元的脸上。马茂元知道,当这束光消失的时候,今天的生意就可以结束了。
  但他听到客人的声音:“我想给它最后上一遍油,求你了。”
  马茂元冷笑一声:“我的时间很宝贵,抱歉。”
  客人关上了门帘,两眼空洞地向柜台走来。马茂元伸直了胳膊,袖口中的枪管露了出来。马茂元撑起了五指,以便让客人看得更清楚些。
  马茂元:“你最好不要再走了。”
  客人停住,离柜台还有五步。客人一挥手,一块银元落在了柜台上,转了两圈,“铛啷”一声躺倒。
  马茂元:“哼,这个时候,退钱已经来不及了。枪你拿不走。”
  客人摇摇头,把另一块银元也向柜台扔去。只见第二块银元平稳地飞压在第一块银元上,两个银元严丝合缝。
  马茂元呆呆地看着两块银元,忽然感到左耳朵里瘙痒无比,急忙挑起小指,用力掏了两下。
  二十分钟后,客人给手枪擦完了机油。
  他坐在八仙桌旁,马茂元坐在他身旁,正在倒茶。客人把枪放在桌上,往马茂元面前一推,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客人低吟一声:“好茶!”便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身后却响起了银元碰撞的清脆声音,客人回身,只见马茂元正把三叠银元落在桌上,笑容满面地说:“按你说的,三十块!”
  客人没有任何表情,两手一作揖,道了声:“谢了!”走回桌,把银元扫入袖子中,马茂元又倒了一杯茶,说:“你刚才讲,我买走了一段历史,是什么意思?”
  客人瞥了马茂元一眼,又摸了摸桌上的手枪,空洞的眼神中有了无穷的忧郁。客人:“马老板,你买卖枪支多年,看不出它和一般的曲尺手枪有何不同么?”
  马茂元:“曲尺手枪一般是七发子弹,而1916年,孙中山第一副手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国民党上海讨袁总部组建特别行动队,特意锻造了十一发子弹的曲尺,准备北上行刺。但陈其美被杀后十九天,袁世凯便病逝了,行动没有实施。这把枪属于那批十一发曲尺中的一支吧?”
  客人闭上了眼睛,摸索到桌面上的手枪,放到耳边,拉了一下枪栓。枪栓发出利索的两响,客人流露出欣慰的表情。
  客人:“人已老,枪如新。马老板,我说的不是这一段历史,而是我一个朋友的经历。”
  马茂元:“什么人?”
  客人:“柳白猿。”
  
  清溪清我心
  
  观看溪水,是柳白猿唯一的爱好。杀人后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只有溪水的声音,能令他安静。
  在江西,一所名叫“山根”的旅馆是他每次杀人后的去处。旅馆狭小肮脏,饮食粗劣,之所以选择这里栖身,全因为附近山上的那一条小溪。
  溪水冰凉,倒影中的他,颧骨显露,一脸饿相。他已经三十三岁,本名叫双喜,他失去这个名字已经有十五年了。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家乡的地主杨善起,那年他十七岁。他把杨善起绑在一棵树上,便下山回村。他用一条生牛皮绑紧杨善起的脖子,蘸了水的生牛皮会慢慢收缩。杨善起在三个小时后死亡,整村人都可以给他作证,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杨善起一辈子做的最后一件恶事,便是当着全村人强奸了他的姐姐。那是在收割季节,杨善起将他姐姐拖向了麦田深处,两个打手把她按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塞在她嘴里。
  田里农民停下了收割,呆呆地站着,风中传来隐约的哭嚎。
  杨善起带着打手走后,他跑入麦浪中。姐姐两眼呆滞,赤裸地坐在地上,见到他,猛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发疯地抄起地上的碎布往身上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女人裸体,只感受到痛苦与罪恶。
  杀了杨善起后,他精神恍惚,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姐姐糊了个纸人,带着他去了三十里外的度化寺。寺里的和尚在纸人上面写了“双喜”两个字,告诉他:“从此双喜就留在庙里修行了,忏悔你所有的罪孽。”
  和尚拿了条板凳,带他走到墙边,姐姐告诉他:“你从这面墙跳出去,遇到的第一个人说了什么,那就是你的名字了。弟弟,你就用这个名字,重新做人。”
  他跳出墙后,往着最荒凉的地方走去,他不想遇到任何人,虽然姐姐等着他回去。
  他越走越远,直走到大地黑暗,这时他已入了深山。茂密树枝包围着他,向上望去,只有破碎的月亮,向后望去,是莽莽野山,没有一丝灯火。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有名字,永远不会再做回人了。
  但这时离他三十米外的树林中发出一声怒吼:“柳白猿!”紧接着,三声枪响。他扒着树枝,喉头滚动,预感到自己可以重新说话,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他的大脑仍然迟钝,只知道向响枪的地方走去。藤蔓植物似柔软的大墙,虽然只隔了三十米,但走过去,却花了半个时辰。他的脸上、手部被刮出了无数细小划痕,夜风一吹,奇痛无比。
  响枪的林中有着微弱的呻吟声,他扒着灌木走进去,突然呻吟声消失了。他又扒过几丛灌木,见到黑暗中一双野兽般闪光的眸子正紧盯着自己。
  那人嘴里咬着条枯枝,用这个方法制止自己的呻吟。那人瘫躺在地上,努力挺着上身,腿上有着黑乎乎的两团血迹。
  那人声音低沉,犹如缓缓的河水。那人:“你什么人?”他脱口而出:“柳白猿!”话出口,他一下坐在了地上。
  那人发出一阵大笑,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你何必戏耍我呢?”他慌忙解释,断断续续讲完自己的经历,说自己已经很久没说话了,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人说:“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他爬了过去,仍抽泣不已。那人叹了口气,说:“孩子,柳白猿是我的名字。别哭了,以后,咱爷俩就用这一个名字了。”
  那人是个刺客,今夜被仇家追杀,打断了双腿,弃在野林子里喂野兽,遇到了双喜,捡回了性命。而双喜也有了新的人生———当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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