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3期

挽歌行

作者:李青婴




  宫
  
  抱琴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她六岁,由老仆宁妈妈带着,去江南拜师学艺。
  那一天,江南下了特有的霏霏细雨。抱琴倚在乌篷船舱里,任蚕丝般柔嫩的雨屑轻盈无声地从她的双颊滑落。透过舱壁不规则的窗口,抱琴第一次看见了江南的景致:水泽中一洼又一洼细而连绵的涟漪;高傲地伫于屋甍瓦尖的短腿鸟雀;掩映于斑斓油纸伞下,隐隐行走的红袖……真如画师飘逸且又凝重的一笔,怎一个心醉了得?
  过了浑圆的半月形石拱桥,一橹至岸。到了,到了。抱琴踩着湿腻腻的船板,仰头凝视牌匾上三个大字———游雪斋。
  “真是好名字呀!”抱琴喃喃道。
  宁妈妈说,游雪斋是江南最好的琴舍。这儿的头牌———婉筝姑娘精于古琴,一琴弹得万人醉。若抱琴荣至她的门下,将来不但湎醉听琴者,也会醉了自己。
  宁妈妈牵着抱琴往婉筝所居的二楼游雪阁走。一楼高台上,十几个女子抚弄玉笛,且吹,且舞,且唱。台下看官,有的银篦击节闲和韵,有的一边赏乐一边静饮煮酒,有的三五成群放诞空谈……
  比起歌舞升平的一楼,二楼安静了许多。宁妈妈一间间细细寻找。什么“念秋阁”、“采香阁”、“寻紫阁”比比皆是。最著名的“游雪阁”地处中心,不近,但也绝不会远。
  游雪阁中,珠玉帘后,一位女子背枕桃心木椅,正吃着身旁圆桌上所置点心盒中的糕点。香熏笼中弥漫出的乳色烟雾笼罩着墙上所悬的各式扇面,也笼罩着桌上那张神秘的古琴。
  抱琴一边俯身跪下,一边仰头观察这些新鲜的物事。宁妈妈道:“师父,我家丫头久仰您的大名,羡慕您的琴技,愿拜您为师,这———”她说着打开一个布包,是一些普通的玉镯、金钏、雪柳、黄金缕等等。“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普通的庸脂俗粉怎么可以轻易打动这位极负盛名的琴师?她缄口不语,甚至连瞟也没有瞟抱琴一眼。
  沉默了半晌,抱琴听见快而急促的脚步声,扭头望去,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槛前,笑道:“筝儿,给客人们弹一曲去。”“我累了,不想弹。”婉筝冷冷道。中年女人立刻撂了脸,嗔道:“摆哪门子大架子?耍哪门子小姐脾气?你以为你现在有了点小名头就可以坐享其成,等人家来送银子吗?别忘了是哪个把你捧成名的!”婉筝扔下点心,抱起桌上那张琴,只手撩开玉帘,从抱琴身边走过。那张古琴———用略泛绛墨色的檀木制成,琴枕两端描有栩栩如生的飞天云纹,丝弦明如白玉。
  “全城最好的制琴坊子也做不出这么好的琴吧?能弹这张琴,一定是一种享受!”
  抱琴心中有说不完的惊异与羡慕。但她捕捉到了婉筝眼中的泪花点点,幽怨点点,她有什么伤心事呢?
  抱琴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希望能听到婉筝琴师伯牙再世,中散复生的旷古琴技,但演奏的曲目令抱琴失望———听不见古琴简白善变的音色,是一首凄凄惨惨的曼歌。只听得几句“瑞脑销金兽……东篱把酒黄昏后……”是教坊常用的———李易安的《醉花阴》。
  婉筝又回到了游雪阁,她把古琴以发泄的态度扔在圆桌上。古琴颠簸了几下,险些掉下桌去。婉筝走进里屋,把门栓紧紧地扣死,这一天再也没有出来过。
  抱琴的双膝已经跪得酸疼了,她用眼神询问宁妈妈自己能不能站起来,宁妈妈坚决地摇了摇头。
  抱琴百无聊赖地听着楼下的箜篌之声,一会儿是琵琶,一会儿是箫,一会儿又是扬琴……悠扬热烈,仿佛永无休止。
  夜阑人静,游雪斋的吹奏终于停止。宁静之中,抱琴看见束束月光被窗棂撕碎,犹如遗落于地的片片素色罗裳,被人们的双足碾碎。
  “呵呵呵。”抱琴听见轻如银铃的笑声,转过头,看见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倚着玉扉掩面而笑。她着藕色小袄,白苎罗裙,黑鸦鸦的满头长发被梳成了两个很长很长的羊角辫,笑弯秋月的样子很天真。看见抱琴注视自己,她突然跑下楼去,笑容隐没在门扉之后。
  女孩轻轻地上楼,见游雪阁只有宁、抱二人才缓缓踏入,打开手中的油纸包,是两个芝麻馅饼。她递与抱琴一个,又递与宁妈妈一个。
  “这……”抱琴望着手中的饼,多少有些困惑不解。
  “我见你们跪了很久,一定饿了,所以给你们饼吃。”女孩的神情显得有一丝骄傲。
  抱琴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苏合,‘中有郁金苏合香’的苏合,是我师父给我起的。”
  抱琴又问:“你师父是谁?”
  “苏紫陌。”苏合傲岸地大声道,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楚。
  抱琴失笑:“苏紫陌?我不认识。”
  “紫陌师父你都不认识?整个游雪斋除了婉筝就是她了!她就住在旁边的寻紫阁,洞箫吹得妙绝人寰,堪称江南一绝呢!”
  “哦……”抱琴一知半解,又问,“你也来这儿学琴?”
  “嗯,来了十日了。原本我不想来,学琴多无聊啊,就算将来出名也不过赚几个臭铜板,真没劲。但爹不听我的,就把我强行带来喽。”她说着斜了一眼门畔,“哎呀,师父不会去找我了吧?我得走了。”她双手提着裙袂,轻灵如紫燕般从门槛上跃过。
  抱琴不记得那一晚是怎样熬过的。地砖的冰冷刺着她的双膝,在南鸦凄戚的悲鸣中,她渐渐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的冷风吹碎了南柯的梦。
  婉筝也起床了,她拨开门栓,撩开玉帘,问:“你们还在这儿吗?”神情平静,仿佛已经未卜先知了。“是,师父,收下我家丫头吧!”宁妈妈不住地磕头。“好吧。”婉筝终于点点头。
  抱琴这才敢起身,可刚一站起,双膝又机械式的弯曲,只觉得腿一酸,自己昏昏欲坠。“小心,”婉筝悬崖勒马似地轻轻挽住了她的手臂,“没关系吧?”抱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叫什么名字?”
  “叫抱琴。”
  “抱、琴。”婉筝细细吟味,“怎么像教坊姑娘的名字?”
  宁妈妈答:“我家老爷嗜于古乐,希望小姐长大也可拨弹几曲,便定了此名。但老爷怕小姐太小学琴弹坏双手,小姐五岁时才传她琴技。学了不到一年,老爷便过世了。”
  “哦?是这样?”婉筝喜道,“那给我弹一曲吧。”
  
  那年,抱琴五岁。剪露时分,裁些花枝草屑加进暗黄的书页中,给那些冗长乏味的圣贤书添一抹鲜亮之色。
  “琴儿,来。”
  蓦然回首,看见父亲倚着门槛向她招手。
  “爹,什么事?”她把一枝凤仙木送给父亲。
  “爹今天教你弹琴。”坐在那架熟悉却又陌生的古琴前,她不知心中底味。时常看见父亲如痴如醉地放荡拨弹,自己却从未走近此琴一步。
  “琴儿,来,”父亲手把手地教她弹了一个音,“这是宫,懂么?”
  后来,父亲抱病而夭,他此生的唯一知己———那架古琴被作为殉葬品与他一起幻化入熊熊大火之中。此后,她再也没有弹过琴,也没有琴可弹了。
  现在坐在这架古琴前,她既惊喜又紧张。弹什么呢?就弹一曲最动听的《寒鸦戏水》吧。每当父亲弹起此曲,她的眼前就浮现了百只寒鸦齐扑翅的动人情景,希望自己也可以让听者忘我。
  “啵———”抱琴拨了一个音,双手快速地拨动起来,一串音尾随着一串音,速度略有些快。“咚———”食指拂错了弦,她回头惊慌地望着婉筝师父。
  宁妈妈道:“小姐,你好好学琴,老婢走了。”她把钗钏呈给婉筝。
  “我不要,”婉筝冷冷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让抱琴的家人来找她。”她的眼中泛起一丝冷漠的寒气。宁妈妈无奈地点点头,蹒跚着离开了游雪阁。
  宁妈妈走后,婉筝悠悠问:“抱琴,你为什么来这儿学琴?”
  “是叔叔、伯伯们让我来的。”
  “你不知道,在这儿弹琴的女子,命都很苦的。”婉筝说着,珠泪重临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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