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梅花血

作者:赵维忠




  当佟娇娃奔过去,搀扶起父亲,又惊恐地看着醒过来的父亲急忙掰开她的手掌,面对着她的手掌中和着雨水的鲜血而老泪纵横的时候,佟娇娃猛地醒悟了,她撼动着父亲瘫下去的肩膀,大声喊:“爹,我病了,我得痨病了,是吗?爹,是痨病吗?”
  佟寅老汉闭紧了双眼,一任泪水汩汩地流出。
  自从老伴去世以后,佟寅老汉就把两个孩子看成了自己的生命。佟娇娃在越长越变越漂亮的同时,在家里又担起了妈妈的角色。她生性爱干净,总是把家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将小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那回,知道佟娇娃和那个叫张丛光的军官好上了的时候,佟寅老汉偷偷地流泪了,他知道,女儿到了快出嫁的年龄了。他舍不得让她走。
  八宝台镇东有条虎狼沟,靠近虎狼沟的地方有座城隍庙。起初,这虎狼沟两侧是比较开阔的地界,是历代的古战场,一有战事,就尸横遍野。停战了,就把死尸埋进沟里,死尸就这么层层堆垒,差不多就沟满壕平了,所以这里是个阴气森森、虎狼出没的地方。早年这里是有城池的,于是就在沟的一端修了座城隍庙,庙里请来西楚霸王项羽做城隍爷,让他日夜守护城池。
  佟寅老汉自打老伴得了痨病死了之后,就有些神经兮兮了,闻痨色变,深恐那吃人的痨魔再次降临佟家,攫走他的一双宝贝儿女。他每日早晚跪拜神龛的子孙娘娘,祈求保佑,消灾祛难,让他的儿女无痨无疾无戕无恙,尤其是保佑他的小儿子佟红运早立宗室,永续香火。
  
  父女绝望离京城
  
  佟寅老汉悲愤地抹把泪水,告诫自己不能慌,要抓紧时间给女儿治病。他把张丛光送给女儿的一百大洋尽数拿出,请郎中给女儿瞧病,拿药。
  也许是佟娇娃身体太虚弱了,痨魔又来得太凶,她的病没有一点好的迹象。
  全镇的人很快都知道佟娇娃患了痨病。人们都像避瘟疫似地躲开她,那些平日有事没事就爱往佟娇娃身边凑的半大小子们,如果还和她撩逗,就免不得挨上家人一顿臭骂,骂着骂着,就要把佟娇娃拐拉上,骂她是狐狸精,是吃人的瘟鬼,骂佟寅一家很快就要断子绝孙了。
  这如剜心一般的叫骂声,惊醒了佟寅老汉。他搂过心爱的小儿子佟红运,让他自己上学放学,不要再老是缠着姐姐。佟娇娃的心都快碎了,她本来还可以勉强浆洗烧饭,但她又不敢,害怕稍有不慎会给家里人带来灾难。她想,如果张丛光现在来接她,她可能眼前都是光明了,他会千方百计把她的病治好的。
  渐渐的,一个大胆的想法形成了。她决定到京城去找张丛光。
  佟寅老汉在江湖郎中那里,也听说大城市里有比较好的医疗条件,能治好痨病。他同意了女儿娇娃的要求,把小儿子红运托付给前腰营子村的三姨家,就领着女儿上路了。
  三天后的晚上,父女俩终于到了京城。
  京城好大,楼房高高,街道宽宽,人群熙攘,车流不断。父女俩一路打听一路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一所大大的校园门前,看那牌子,是“中华女子学院”。佟娇娃被那块牌子深深吸引了。她想起在学校的时候,她的国文老师就曾经让她将来报考京都的中华女子学院,他说也只有她能考得去。
  佟娇娃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那块牌子,流泪了。
  这时,天黑下来了。由于城里实行灯火管制,各家各户的窗户上都挂上了黑纸做成的窗帘,路灯也没有开,大街上不时传来汽车和摩托车急驰而过的隆隆声和部队调动时整齐行走的嚓嚓声。父女俩没见过这等阵势,急忙寻了个小店住下。
  第二天,佟娇娃已经虚弱得不能走动了,她嘱托父亲代她去找,尽快地把张丛光找到。
  父亲佟寅一路打听着,终于来到了一所大院子的门口,见有四名手持冲锋枪的士兵来回巡逻,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和几辆三轮摩托车。在门口旁边的大树上,拴着十几匹高大的军马,草料槽子就放在地下,马匹都低头嚼着草料,发出喳卟喳卟的声音。佟寅老汉想起了张丛光的战马在他家院子里吃草料的情景。
  这时,一个士兵过来,用枪托顶了他一下,示意他滚开。他急忙把来找张丛光旅长的意思讲了,士兵说不知道谁叫张丛光,又用枪托赶他走。佟寅老汉急了,就扯开嗓子冲院子的一间正屋高喊:张丛光,你出来,张丛光。
  张丛光没出来,另一群军官模样的人却从正屋的台阶上走了下来,其中一个紧走两步到佟寅老汉面前,问他,张丛光是你什么人?佟老汉说,他是和我女儿订了亲的,我女儿看他来了。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耐烦地一抬手,别找了,他早死了。
  佟老汉先是一惊,继而拽住那人的胳膊说,不可能,不可能,他刚从我们家那疙瘩回来不久,你说的不是真的。
  那人招呼着另几个人上车,又转过身对佟寅老汉说,就算他没死,这么兵荒马乱的光景,部队今天打仗,明天换防;今天给这个卖命,明天又为那个扛枪,他上哪去了,鬼都找不着。说着,也钻车里去了。
  佟寅老汉回旅店后,看到女儿娇娃痴痴地斜倚在床上,娥眉淡扫,粉面桃红。他没敢把刚才打听到的情况对娇娃如实讲,只是告诉她,张丛光到别的地方去了。
  街上,大戏园子,大当铺,旅馆,烟馆,妓院什么的,把父女俩闹得懵头转向。最后,他们寻了家中药铺进去。坐堂老医生为佟娇娃把了脉,摇头叹息两声,开了几副汤药,嘱咐他们过一段时间再来复查。佟寅老汉眼就湿了,说乡下人命贱,进一趟城哪那么容易呀。那医生就又拿出几副外敷的药塞给佟老汉,想想,对他说,你们不如到前面不远的一家德国人开的医院去看看,听说有种新出的西药能治好肺结核。佟老汉父女俩千恩万谢地走了。
  那家德国人开的医院很大,病人也很多,都挤挤攘攘地排着队,佟寅父女俩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队走。挂号,化验,透视,折腾了一阵了,手里掐了一大把单子的时候,一位大胡子的德国医生接待了他们。他见佟寅老汉要给他下跪,立时哈哈大笑,伸出手,像神父一样把他扶起。他告诉两人说,肺结核病是一种古老的疾病,是一种传播速度很快的传染病,在从前,要是患上此病,是必死无疑的,好在上帝可怜人们,让我们聪明的西方人发明了一种最新的抗菌药,叫链霉素,不管多重的病人,只要注射上三个疗程,好好休息,吃好喝好,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一番话说活了父女俩的心。但再一细问,三个疗程差不多要一年,而且每天一针的链霉素就是三块大洋。
  那仅有的一百块大洋,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佟娇娃的泪,不自觉地流满了脸颊。那个德国大胡子医生,耸耸肩,走了。
  说来也真是晦气,佟寅扶住女儿从这家德国医院刚刚出来,迎面就碰上了一支庞大、豪华的送葬队伍。
  在前面开道的,是一对绸子扎的金童玉女,紧跟着是八个纸扎的卫兵,纸楼库、纸车马紧随其后。在轻音乐、鼓乐后面,是雍和宫的喇嘛,东岳庙的道士,岫云寺的禅僧,一队队整齐地列队行进。再后面,是一律孝服白冠的长长的队伍,足足有千人之多,载着上等棺木的灵车,在庞大送葬队伍簇拥下,缓缓前进,念经声、鼓乐声、哭声,响成一片……
  
  乡里齐呼驱痨鬼
  
  在回家的路上,佟寅老汉差不多是一路趔趄着背着女儿回来的。
  打开封了几天的家门,冰屋冷灶的,尚没坐稳,本镇那个年龄最长的佟姓家族族长佟承泰,就在孙子的搀扶下推门进来了。佟承泰一脸怒气,甚至瞅都没瞅佟娇娃一眼,就冲佟寅老汉喊,你家娃子做的好事,我的一个侄孙子已经让你们给拐拉上痨病了,再这么下去,别说你们一家子活不成,怕是咱们全族都要死光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家娃子她妈根本就不是什么上吊死的,也是个痨病鬼!
  一通责骂,让佟寅父女俩慌了神。
  随来的佟承泰的孙子和佟寅老汉年龄差不多,他拽过佟寅说,他的一个小堂弟,因偷偷来看过你家娇娃两次,现在也咳嗽、咯血了。佟承泰老爷子早就知道了,这都是你们家娇娃给害的。老爷子还怪罪你们,上什么京城,瞧什么病,这干痨,祖祖辈辈的谁不明白,分明是让魔鬼缠身了,还不赶快找大仙驱鬼,真要让这痨魔鬼从你们家里跑出来,咱全镇子人不把你们全家都打死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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