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2期
雅骗
作者：清 河
钱进士酷爱收藏古玩字画。弃官还乡后，终日以把玩秦砖汉瓦、品鉴名家字画自娱。在其收藏的众多古玩字画中，最令他珍爱的是一把被行家誉为集诗、书、画“三绝”于一身的扇子。所谓三绝，是因为扇子的一面是出自元代大画家倪云林之手的寒江独钓图；而扇子的另一面是明代著名书法家文征明所题的柳宗元那首“独钓寒江雪”。三绝集于一身，扇子自然身价倍增，价值连城了。
钱进士年近六旬，膝下两子，长子名琳、次子名云。钱进士对次子钱云情有独钟，一来钱云勤奋上进，聪慧懂事；二是他也嗜好古玩字画，正合父亲志趣，因此钱进士对钱云倍加宠爱。
就在钱云刚满弱冠那年，正逢府考，钱云乘兴而去，不料半月后，竟落榜而归。从此钱云郁郁于怀，日渐憔悴。钱进士惟恐儿子抑郁成疾，便拿出盘缠让他外出游历一番，借此散心解闷。钱云领会父亲良苦用心，于是整装北上，涉长江、渡黄河、历幽燕，遍览中原古迹名川。
不料，就在次年夏天，钱云在返乡途中，竟忽染暴病，客死他乡。老年丧子令钱进士悲痛欲绝，没几天就形销骨立，人一下子老了许多。
转眼到了重阳，钱进士的几位至亲好友提酒携蟹来到他家，陪他一同饮酒赏菊。钱进士深感众情难却，于是强打精神与大家饮酒酬和。
正当大家酒酣耳热、谈兴正浓时，家人匆匆来报：门外有一自称是钱云朋友的少年公子前来拜访。
一会儿工夫，一位气度不凡、衣着鲜洁的少年来到眼前。那少年一见钱进士，倒身便拜随即泣不成声。经众人苦苦相劝，方才止住悲声。
少年道：“小侄姓张名昭，家住洛阳，去年与钱云兄邂逅于白马寺中，因二人志趣相投，遂成知己。钱云兄在洛阳盘桓数日，小侄每日相随未离左右。临别时，他见小侄手中持有唐寅所画、祝枝山所书扇子一把，连声赞叹，爱不释手。只因此扇乃家父心爱之物，未敢擅自将扇子赠与钱兄。分手时小侄与钱云兄定下今年重阳在杭州相聚赏菊之约。如今我已征得父亲同意，决定将扇子赠与钱兄，哪想扇子携来而兄已西去，洛阳一别，竟成永诀，想起我兄弟情深，能不哀哉！”一边拭泪，一边取出扇子一把，双手捧到钱进士面前。
钱进士接过扇子，缓缓展开，扇面上画的是一幅精美绝伦的工笔重彩喜鹊闹梅，那只只喜鹊似欲展翅飞去，朵朵梅花亦似有香气扑来，确是唐寅手笔。再翻过另一面，一行行字体遒劲、秀挺，也确是祝枝山笔意。钱进士不禁暂忘伤痛，连连点头赞许。众亲友也纷纷传观，啧啧称赞不已。
少年又躬身恳请道：“小侄想亲自到钱云兄灵前一祭，还望伯父准允。”钱进士忙命家人备办一切。片刻，家人来报祭礼已备，请少年到灵前行礼。少年和钱进士及众亲友一同来到灵堂。
那少年还未走到灵前便已倒身跪地，放声大哭。他亲手上香化帛，待纸帛烧得正旺时，他从钱进士手中索回扇子，将扇子打开，凄然道：“仁兄所爱之物，弟已携来，兄既西归，扇亦当随兄去，兄如有灵，尚希笑纳。”话音刚落，扇子已投入盆中，顿时只见火苗高蹿，把灵堂照得通红。瞬间工夫，扇已化为灰烬。钱进士等人无不又惊又惜，且感且慰，叹为异举。
少年祭奠已毕，欲起身告辞。钱进士苦苦相留：“贤侄远来赴约，情深义重，只叹小儿命薄，无缘得你这样益友，你就念与小儿相交一场，留在舍下住些日子以慰我心。”少年见钱进士情真意切，当然不便推辞，也就留下了。
第二天，钱进士在客厅陪少年闲谈，不想少年对书画极有见识。钱进士请他鉴赏墙上字画，他依点评，哪是真迹、哪是赝品，说得头头是道，无可辩驳。钱进士抚掌赞叹不已，试探着问道：“我家藏有倪云林画扇一把，另一面为文徵明手书柳宗元诗句，我一向敝帚自珍，平时极为爱惜，所不解的是：倪、文生不同时，且相隔百年，此扇何以在倪画好后竟留白这么多年才由文补上题字？”
少年恭谦答道：“小侄也曾听钱云兄谈起此扇，若伯父不弃，请将古扇取出赐于小侄一观，以饱眼福。”
钱进士立即传话下去，命人将将扇子取出递给少年，少年接扇在手，审视片刻，这才发出一声赞叹：“真是稀世珍品！”随即便将扇子折好双手奉还给钱进士，说道：“适才伯父所问之事小侄想起来了：家父说他在翰林院任编修时，曾看到一本记载收藏书画的秘笈，那秘笈上对这把扇子有过这样记载，说倪云林当时将扇面画好正欲题诗时，这才发觉适才所定意境与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那首五言诗的意境相合，而柳诗已成绝唱，他虽多番苦思，终觉超不过柳诗。他一向性情孤傲，又羞于照录，因此便搁置下来。倪云林死后，扇子流落民间，不料却由百年后的文征明将字补上，写的又仍只是柳宗元的那首五言绝句。而今这扇子又落到伯父手中，莫非扇子有灵，特意来投！”一席话听得钱进士又惊又喜，满怀的悲伤也冲淡了许多。
午饭后，少年称说要去街上走走，便出府去了，直到掌灯时分方才回来。深夜钱进士一觉醒来，见隔壁屋中灯还亮着，烛光人影似在看书，他不禁暗暗赞叹：博学皆由苦读来，此言不虚，这后生也真难得。
第二天晚饭时，钱进士与少年边饮边谈，兴致盎然。酒过数巡，少年忽然话题一转，又提起那把扇子来，“小侄昨夜偶尔想及，伯父所藏倪云林画扇上文徵明所用的那颗印章，小侄似曾见过，望伯父再赐一观。”
钱进士毫不迟疑地将扇子取出，少年打开扇子并将扇子高举过头，仰起面来，迎着烛光细细看去。正看得出神时，不料脑后发辫触及烛苗，只听“呼”的一声，少年的头发着了起来。少年急忙抬手护头，慌乱之中将烛台掀翻，屋里顿时一片漆黑，毛发焦臭的气味弥散开来。
等家人重新将蜡烛点燃时，少年的发辫已被烧焦，样子十分狼狈。
钱进士显得愧疚万分，不知如何抚慰才是。少年似乎并未在意，将扇子双手还给钱进士，钱进士随手将扇子递给婢女，送回屋里去了。
第三天清早，少年出府去了，直到晚上都未回来，钱进士虽说有些惦挂，但也并未在意。直到第四天，仍不见少年回来，这才感到诧异。正狐疑时，打扫房间的婢女来说他在客人枕下发现一封书信。钱进士忙把信拆开，几行俊秀的字迹呈现在眼前——
钱伯父大人台鉴：
我非张昭，亦非钱云兄之友，实乃江湖一骗子耳。因酷爱字画成癖，又无钱购置，始出此下策。久闻伯父藏有倪云林画扇一把，欲得之心如饥似渴，筹谋数载，今始如愿，意已足矣。日前所焚唐伯虎画扇，乃我所摹，并非真品，望伯父大人不必介怀。
谨此拜上恕不具名
钱进士看罢，顿觉惊心动魄，忙叫人将画扇取出，只见扇子画面虽似，而质地已非；字画虽亦逼真，仍不难看出是仿制之作。
钱进士恍然大悟：那少年自称远来赴约以示其信，设祭哭拜以示其诚，灵前焚扇以示其义，堂前论画以示其博，这样一来，完全取得自己的信任，为骗术得逞打开重重锁禁，少年先求赏扇为的是便于仿制，毁发灭烛乃是谋得换扇良机，整个过程用心之细密、行术之奇诡，令人惊心咋舌，为此钱进士怅然若失，嗟叹终宵。
第二天，钱进士几位至亲好友得知，都来探视。钱进士便将失扇原委一一告诉大家，一时有感于怀，叹道：“此子虽用心狡恶、所行可鄙，但行骗之奇可谓亘古未有。现在痛惜的倒不是扇子，而是此子的失足迷途，以他的机敏才智，若用于正路，何愁不成大器！真可谓美人堕风尘，英雄伏草莽，令人痛惜！”一番话说得众人莫不嗟叹感慨，为那少年惋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