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5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后来古海回忆墨掌柜的事情的时候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给墨掌柜开门的时候院子里非常亮,月亮又大又圆。那天墨掌柜的神情很特别,夜风吹得呜呜响,院子里很冷,古海牙齿打着颤说:“墨掌柜您回来了!我睡得太死,让您等得工夫大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墨掌柜大概是冻僵了,使劲儿地搓着手,样子很兴奋地走回了屋子。根本就没有对古海迟迟才给他开门表示出些许的不满。
  第二天,店铺里没有顾客的时候,两个人聊天,这一次墨掌柜没说几句话,突然就问古海:“古海,你给我说实话,这会儿也没有别人,只有咱哥俩,你告诉我……你和你媳妇干过那种事儿没有?”
  古海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傻了,说:“什么事儿?”
  “嘿嘿……”墨掌柜笑了,笑得高深莫测,用指头点着古海的脑门,“我一看你那样儿就知道你一准没干过!”
  “你说的是什么事嘛?”古海还一个劲儿傻问。
  “什么事儿,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个事儿嘛!我就猜出来了,你和我一个样。咱俩都是大傻蛋,冤枉死了!我也是十四岁离开家的,跟你一样,出来的时候爹娘给我娶了媳妇儿,可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媳妇是咋一回事情,白白地把媳妇放在那里一回也没有用过,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晚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媳妇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呢。黑夜里只能把枕头当做媳妇搂着睡。想回家看一眼媳妇真是比登天还难哩!想起来让人心里头那个难受呀!整整熬盼了十年,总算熬到了头,去年冬天我回家住了三个月,这才知道……好哇!好哇!古海,你这会儿还省不得呢,天底下要说好东西什么金子呀银子呀的,全赶不上媳妇好!”
  墨掌柜说得动情,忍不住地一个劲儿地咂咂嘴,好像是在吃什么香东西,样子挺逗。
  古海撇着嘴笑了,说:“媳妇那是人呀,怎么能和金子银子比呢,也不是什么吃的东西。”
  “不是吃的东西?告诉你,兄弟,那就是比吃的东西还好哩!你说说,你吃过什么好东西?”
  “黏糕!”古海说。
  “喏!”墨掌柜摇摇头。
  “麻团!”古海又说。
  “喏!”墨掌柜又摇摇头。
  “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大脆枣儿,最香不过!”说起吃的东西来古海也兴奋了,“现从树上摘下来的大脆枣,那个甜!那个香!就别提了……”
  “你还吃过什么好东西?”墨掌柜望着古海,眼睛中流露出明显的嘲讽的意味。
  “多啦!”古海并没有注意到墨掌柜的神情,只管按照自己兴奋的思路说下去。
  “有麻糖、有冰糖葫芦……对啦,还有茯苓饼,白白的,薄薄的,咬在嘴里脆脆的,真是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惜归化这地方没有。要是这地方有茯苓饼子的话,我这会儿买了让你吃,准定你会说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行了!行了!”墨掌柜打断了古海的话,眨眨眼睛撮撮嘴明显地嘲讽他说,“你还吃过啥子好东西?小人人的,在家乡时连县城也没见过吧?”
  “咋没见过?我爹带我进过三次祁县城昵!”古海觉出了墨掌柜的嘲讽,有些不服气。
  “你别不服,”墨掌柜看出来了,“走过的地方再多,吃过的好东西再多也没用!其实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在你媳妇身上呢!”
  “啥?”
  “你媳妇的奶!”
  “瞎!”古海的脸红了,他知道墨掌柜这话已经不是好话了。他忘记了伙计的身份,朝墨掌柜做了一个鄙视的鬼脸,就把话打住不再往下说了。
  这件事过后大约不到一个月,有一天上午城柜的王福林到哈喇庄来了。
  王福林一进门也不管墨掌柜的让座,简单地说:“墨掌柜,大掌柜让你回城柜说话。”
  “什么时候?”墨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就这会儿,大掌柜在城柜内院的小客厅候着你。”说罢王福林扭身就走了。
  墨掌柜赶忙回寝房更换衣服。
  古海入号已经两年了,知道字号在各地设立的分号、票号、钱庄、牧场有三四十个,大掌柜有事从来只对各个分庄的坐庄掌柜讲话。像归化哈喇庄这样的小庄口业务上归分庄的业务部管,在人事上也是如此。许多小庄口的掌柜一辈子也难得见上大掌柜几次面。总号大掌柜要直接过问哈喇庄的事情,这就非常特别。
  墨掌柜从里屋出来了,一边慌慌地结着袍子上的纽扣,一边对古海安顿道:“我这就去见大掌柜,店里的事你要小心关照!”
  由于走得慌张墨掌柜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古海一抬头发现墨掌柜袍襟上的纽子结错了扣,腋下的第二道纽子扣到了第三个纽眼里去了,结果使袍襟歪歪着快拖到脚面上去了,就喊:“墨掌柜,纽子结错了……”
  “怎么回事儿?”墨掌柜返回店铺,脸涨得很红,慌慌张张地问,“古海你说什么?我什么错了?”
  “纽子结错了。”古海说。
  “什么纽子?”墨掌柜还是不明白古海的意思,惶惶的目光在店铺的货架上乱扫着。
  古海笑了,指着墨掌柜的腋下说:“我是说你袍襟上的纽扣结错了!”
  墨掌柜看看自己腋下,这才恍然大悟,自嘲地冲古海笑笑,一边重新结着袍襟上的纽扣向店铺外去了。
  半个时辰以后,当墨掌柜返回哈喇庄的时候他的样子就更让古海吃惊了。墨掌柜面色苍白,整个人就像被霜打了的草似的没了精神,两眼呆痴痴地望着古海半天不说话。古海被墨掌柜的样子吓了一跳,问:“墨掌柜,您……这是怎么了?”
  墨掌柜对古海的问话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好像没听见似的。后来就绕过柜台独自回寝房去了,直到傍晚关门之前,再也没有出来。晚饭时古海盛好了饭把饭碗端到墨掌柜的面前,在古海的督促下,墨掌柜勉强端起饭碗拿筷子往嘴里拨拉了几下就又放下了。古海知道墨掌柜心里有事也不敢多问,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整理了房间。
  挨到该睡觉的时候,古海把被褥铺好了,轻声提醒墨掌柜:“墨掌柜,该歇息了。”
  墨掌柜一动不动,直直的两道目光像棍子似的插在一个地方,仿佛焊住了一般。古海心里觉得有点害怕,又把话说了一遍。就听墨掌柜说:“你先睡,不要管我。”那声音好像是从一个阴森森的地洞里钻出来的,使古海心上直发冷。
  第二天早上开了店门之后,墨掌柜把古海叫了过去。他灰怆怆的脸上像铁片似的发了黑,鲜红的血丝像网似的罩住了眼睛,他说:“古海,我求你一件事情。”
  墨掌柜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哀求的口气,这让古海有点不知所措了,赶忙说:“墨掌柜!您如何这样说话,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尽管吩咐就是了!”
  “古海,我问你,平日里我待你怎样?”
  “这还用说吗?墨掌柜待我就像亲兄弟一般,我虽然嘴里没有说出来,可心里清楚着呢。”
  “那就好,”墨掌柜声音喑哑着说,“大哥我今日是遇到大难了,就怕是难以过得去了。”
  “墨掌柜,有什么事你尽管对我说,只要我古海能办到的我一定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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