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7期

李卫尸谏

作者:张 军



  
  海河决口
  
  乾隆二年,仲夏。
  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猛烈地袭向直隶省海河流域。
  大雨昏天黑地地下了四天四夜,仍没有停住的意思。到了第四天的晚上,雄县史各庄的坝下河水已经涨得与大坝相平了。那雨像万只利箭一般射下来,打在大地上轰轰作响,让人心惊。大坝之上,隐隐有数点马灯光将黑暗刺破,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上百号青壮喊着号子填土打夯。
  一名身披蓑衣的河办冒着风雨站在高处指挥着。
  “李大人到了。”风雨中传来一声呼喝。
  河办急忙从高处走了下来,向坝下望去。只见不远处一点灯光轻轻晃动,几名行人艰难地爬上大堤。走近了才看到,已经五十三岁的李卫身披蓑衣,正走在前头。他满脚都是黄泥,脸上不停地淌着雨水。
  河办迎过去就要拜:“卑职……”
  李卫抹了一把脸,摆了摆手:“都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虚礼!你这里怎么样?大堤可保得住么?”
  河办道:“大人请放心,我已经将此处河堤加厚八尺,青石打的基;又从各村抽出壮丁,由下官带着,备足沙袋,日夜守堤,决不会决了口子的。”
  李卫的心稍稍放宽了一些:“今晚的雷电响得这么急,依我多年治河的经验,这雨就快要停了。”
  旁边一名陪同的官员道:“但愿今夜无事……”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却见李卫指着东边道:“那边是什么声音?”
  众人都噤了声,一齐向东看。
  雨夜漆黑,星月尽掩,东面一片黑茫茫,什么也看不到,但却听到微微的锣声穿过雨声风声传了过来。那锣声虽然听不大真,但一声紧似一声,让人听得心惊。
  李卫忽地脚一软,几乎要跌倒在地上:“完了,那边的河堤决口了。”
  众人皆惊!
  就在五里之外的另一处河堤上,大水将河堤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河水咆哮着涌了出来。房倒屋塌、大树摧折,万巷成河,百里汪洋。
  一个箭衣紧装的汛兵飞奔而过,一边挥鞭抽马,一边高声呼喝着:“海河决口啦,大汛下来啦,乡亲们快逃啊。海河决口啦,大汛下来啦,乡亲们快逃啊。”
  在他的身后,锣声惊响,百姓呼号。
  
  下诏求谏
  
  第二日,清晨。
  北京城里连下了几天的雨已经住了,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日光直射下来,明晃晃的,紫禁城如洗过的一般,透着一股清亮劲,屋檐还在向下淌着水,哗啦啦的落水声让人听着十分惬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秉笔太监宣诏的声音在太和殿的大殿中回荡。
  乾隆端坐龙椅之上,神情肃威地俯视着脚下的群臣。下边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满眼的顶戴花翎,让人瞧着眼晕,初登大宝不久的乾隆惬意地享受着这份威严与尊贵。
  秉笔太监手捧圣旨继续念道:
  “……且孔子不云乎,‘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因望众臣直言上谏,纷呈善策,特下此诏求言。……”
  
  乾隆下诏向百官求谏,寻找治国良策的消息,顿时像长了翅膀似地传遍了全京城,整个京城一下炸了窝。
  自认为一肚子的锦绣,多年来没机会施展的官,打算一展宏图;成天想着往上爬,只嫌自己升得慢的,想着再升几级;满腹牢骚,郁郁不得志者,则一心要针贬时弊;还有一些凑热闹的,邀圣宠的,拍马屁的,都想着要进言献策。仅几天,飞到军机处案上的谏言折就堆得和个小山似的。
  京官这边摩拳擦掌,外官们也不闲着。那些个抚台、藩台、臬台、道台们,哪里肯自己写折子,有用师爷的,有雇枪手的,有请名家的,有翻史书的,真个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都盼着能让皇上看中了,一夜之间,成为新朝新皇上的重用之臣。
  一纸刊着求言纳谏明发诏书的邸报,也飞到了李卫的案头。但此时的李卫哪有心思做这件事。
  李卫去年刚刚和乾隆立了军令状,海河之堤再不会决一个口子!要是海河决了口子,淹了老百姓,他便要辞掉这个已经当了五年的直隶总督。可现在,海河真的决堤了,而且是两处决堤,上千人受灾。他该如何向皇上,又如何向海河的百姓交待?
  脱去身上这件一品官服也不算什么,但他实在是想不通,这回他派去治理河工的河办都是自己亲自挑了又挑,拣了又拣的苦出身,并非贪财之辈;平日还要派人四处巡视,督理河工;自进入汛期以来,自己从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可为什么还会有两处河堤决口?
  李卫连着几天在两处决口的地方奔波巡检,竟然查出河务之中果然有贪污情弊!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个人竟是他的亲侄子!
  李卫一时愣住了。他将手中的密报放下,缓步走到窗前,伸手将书房的后窗推开。夏夜雨后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却丝毫不能让他烦乱的心绪有所平静。
  月亮又快要圆了,一颗孤星相伴,几朵浮云轻轻掠过。李卫凝神望天,半晌无言。
  “李大人。”参将李之焕一声轻唤,将陷入沉思中的李卫唤醒。
  “想不到啊!”李卫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回过头对李之焕道,“我本以为他秉性纯良,又有进取之心,才把他补入三十二名新选的河工总办之中,让他能为国家效力,为他死去的老子争口气。可我真是没想到,三十二名河工就他娘的只有一个犯事的,这个犯事的正好就他娘的是我亲侄子!”
  “李大人不必过分自责。李总办八岁丧父,母亲改嫁之后又讨了十年的饭,来您府上几年一直就没有出过差使,初入官场,难免会有疏漏。您这回饶了他,他一定会知错能改,奋发自新的。”
  “饶了他?”李卫冷笑,“我身为一品总督,饶他一个小小的未入流的河工总办并不难;但大堤垮塌,十多名护堤的汛兵被大水冲走,他们的父母妻儿能饶得了他么?只他一处河堤溃毁,便使得七百多名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他们又能饶得了他么?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不能因为他一人而负了百姓,负了皇恩,负了我的良心!”
  李之焕见他说得激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劝他,正在心里琢磨词,却听李卫语气严厉地说道:“你现在就传令下去,命人将两处决口河堤的河工总办连夜带到保定,并命各府衙门的官吏,明日到东城外五里坡河滩之上设堂听审。”
  “喳。”李之焕答应一声,却不走,又问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之焕的本意,是让李卫再好好想想清楚,不要一时意气,真就把亲侄子杀了将来后悔。但他听到的,却是李卫冷如坚石的一句话:“告诉他们,明日谁也不许劝我,违令者,摘掉顶戴!我要大义灭亲!你去吧。”
  李卫“大义灭亲”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的,像一把锤子砸在人的胸上,砸得人喘不过气来。李之焕再也不能说什么了,只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亲情如山
  
  夏夜的凌晨,百虫争鸣,一声鸡叫响起,引得狗吠连连。
  刚到五更的时候,睡在外屋的石榴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那敲门的声音不大,却敲得十分急,一个人轻轻唤道:“大奶奶,大奶奶!”
  “是谁?”
  “我是成大啊,大奶奶。找您有急事。”
  “听到了,别吵醒了老太太。”石榴一边穿起衣服,一边道。
  自从进入汛期以后,李卫因为忙着守堤巡坝,起居无定,怕扰了石榴睡觉,便让石榴陪李母睡在一房,也是让李母多一个人照应。李母虽是老了,觉却不轻,并没有听到敲门声,石榴起床的时候,她还睡得正香。
  成大是李卫的亲侄子李由的贴身家仆,他半夜跑过来叫门,石榴估摸着是李由出了急事。她匆匆将头发打了个髻,披了外衣走到门前,将屋门打开。却见月色之下,并没有成大的影子。正在纳闷之际,月影暗处里突起站起一团黑影,直朝这边过来。石榴吓得心猛地一跳,正要叫唤,却见是成大走了过来。
  “你怎么蹲在那里,像鬼似的,可吓死我了!”
  “怕人瞧见,所以躲起来。”
  “你不是陪你家侄少爷在高阳治河么,怎么半夜跑回来了?”
  “大奶奶,大事不好了,侄少爷出事情了。”
  石榴虽是已经想着可能有事,但听了成大的口气,仍是心底一惊:“什么大事?要紧么?他二叔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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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