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7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大掌柜辛苦!”
  王掌柜牵着马走向大掌柜。
  “王掌柜辛苦!各位辛苦!”
  大掌柜向领房挥了挥黑色的貂皮手套。驼队没有停下来,继续前进。羊领房带着驼队朝前走了。
  王掌柜陪着大掌柜徒步走起来。
  “沙尔沁驼场的事安顿妥帖了吗?”大掌柜问。
  王掌柜说:“基本上妥当了,在驼场的西边又展了四十里草场。目前业已栽立了界桩,八万两购地银两也已经与沙格德尔王爷交割清楚了。”
  “那好,那好。沙格德尔王爷呢?”
  “沙王态度较前大为好转,我把大掌柜的亲笔信送去之后,沙王一再表示过去他做事也有许多欠考虑的地方,言辞诚恳。而且此次在商谈购买草场的事情上沙王也颇为痛快,最后在丈量草场时还主动让我们五里。”
  “恩。驼场的事不可小觑,过去祁掌柜是过分松弛懈怠了!靳掌柜告老还乡之后,这驼场居然长达两年没有坐场掌柜主持。”
  分庄二掌柜示意海掌柜等撤后,不要跟着大掌柜太近。众人都放慢了脚步。载重的骆驼从他们的身边超过去。“嗡咚,嗡咚”的驼铃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形成一个经久的强大的声响,那铜质的音响向着雪原的四面八方荡展开去,向着阴云低垂的灰色天空升腾上去,把千里雪原的空间整个都占满了。无数只宽大的骆驼蹄掌踏在雪地上,沉重的嘎嘎吱吱的声音也汇在了一起,古海感到脚下的冻土在骆驼的踩踏下像不堪负重的人似的微微颤抖起来;很快地,被骆驼踩过的雪层就变成了坚硬光滑的冰块,为避免打滑,后边上来的驼列就错开冰道在雪地上另辟一条新的路,从远处看去,从缓慢的雪坡上开下来的大驼队并排着几十路驼列,像一条黑色的宽阔的大河稳稳地流过来,空气中弥漫着劲风刮不走的骆驼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腥臊气味,有驼夫的歌声在唱着,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像白色的浪花在黑色河面上跳跃:
  骆驼长的是兔兔嘴,
  三天光吃草来不喝一口水;
  骆驼长的是牛蹄蹄,
  不沾沙子不沾泥;
  骆驼长的是猪尾巴,
  紧七慢八全靠它;
  骆驼长的是龙脖颈,
  卧下来给哥哥遮风雨;
  拉上骆驼走得慢,
  路径全靠日子盼;
  到了程头到了家,
  小妹妹给我熬锅茶!
  …………
  驼队没有进沙尔沁驼场,擦着驼场的东沿直接向北开过去了。经过驼场的时候王锦棠掌柜吩咐海掌柜和古海以及驼场上的十二名驼工全部留下,驼队上也拨出二十多人,按照大掌柜的吩咐,要他们在第二天中午时将准备替换乏驼的三千峰生力驼带到红土崖以北三十里的地方,大驼队预备今晚在那里扎营。
  
  杰娃自残
  
  大掌柜亲自带大驼队出征前往俄罗斯。那时朝廷并未恩准华商赴俄境经营,驼队虚张声势往乌里雅苏台运货,实则连乌城都未进便直插萨颜岭而去。在萨颜岭南麓,大掌柜命人将大盛魁旗帜收起,打出了俄罗斯拖博尔斯克公司的旗帜。这举动也非是讹诈,大盛魁是花了近万两银子购买了拖博尔斯克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整个驼队被视为俄国商人的驼队顺利地通过了边境。所有这些古海都是到很晚才知道的。
  这一年的腊月,距离年三十还有两天的时候,杰娃由归化城回了小南顺。在归化学徒要干十年才能回家探亲的规矩其实只是在山西籍人开的商号中才实行,这种苛刻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别的商号也都是依葫芦画瓢从大盛魁学来的。杰娃住的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义和鞋店属于作坊,说好听点叫工厂,它不是一家商号,所以不必照着大盛魁的样子行事。鞋店中的徒工、伙计也大都是从归化当地招收的。
  姚祯义给自己鞋店订的规矩是,学徒入号学手艺三年出师,只要一出师便可视其掌握技术的高低定一个工资。义和鞋店当初是由一个人从一张钉鞋摊发展起来的,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资本,掌柜、师傅都是姚祯义一个人。徒工伙计们自然也就无有身股子可言。生意做发了买房子置地是他一个人的,别人抢不走;生意做塌了呢也还是姚祯义一个人顶着,抹脖子上吊概与他人无关。徒弟干活管饭没工钱,一年里发两身衣服两双鞋两顶帽子,伙计们只领工资,其他一切福利待遇都没有了。
  杰娃三年学徒期满,姚祯义对他说:“杰娃,我给你两个月假,回乡去看看吧。”
  “我不回,”杰娃摇着头说,“这才刚出徒呢,就回家……”
  “你是不是怕手里没钱,这事你别惦着,没钱先从柜上拿。”
  杰娃说:“不是没钱,我是觉得没脸回去。海子、靖娃我们三个人都是您领出来的,如今一个在大盛魁一个在天义德,都是通司商号里的大字号。就我一个人不成器,学了手艺。我好赖得混出个样儿来才能回去。再说了,也真是没法见人。”
  杰娃拿手指指自己的脸。姚祯义看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三年学徒届满,为示庆贺,杰娃和另外两个同期的学徒出钱置了一桌谢师酒。酒菜是从饭馆里叫的外卖,就在鞋店后面的堂屋里喝。喝到后来高兴了,徒弟们渐渐地忘记了这酒席的主题,划着拳热闹起来。结果三喝两喝杰娃就有点过量,脸红得就像一块红布,一直红到了脖根的地方,眼睛也有些发直,说话也不利索了,舌头直打卷儿。福生看出来了,劝杰娃:“杰娃,你少喝点吧,我知道你的酒量,喝醉了就不好了,别忘了今日咱喝的可是谢师的酒!”
  福生是当地归化人,打从姚祯义的鞋店开张就跟了他,人都三十多岁了,技术也好,做人也宽厚克己,颇有兄长的风度。平日里姚祯义忙不过来或不在归化的时候就把鞋店交给福生来管。所以今日喝酒福生也想着大局,控制着局面。
  杰娃刚刚端起酒杯听福生这么一说,又把酒杯放下了,说:“好,我不喝了。”说话间脸上就带出了扫兴的样子。
  姚祯义今天也有点过量,挺兴奋的,他摆摆手说:“福生,今天你就不要管他们了。这都三年了,也不容易,平日里我对你们管教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一滴酒不准沾!今天你们总算出了徒,也算熬盼出头来了,想喝就放开喝吧!为师我今儿也高兴,咱师徒一起来划几把拳热闹热闹!”
  姚祯义一放话,局面可就真的控制不住了,一拳接一拳地划,一杯接一杯地喝,没有多长的时间,一桌子人先后醉倒了三个。杰娃醉得最厉害,呜呜哇哇地哭起来,诉说着自己命运的不济,咒老天爷对他的不公。不用说,还是三年前因为他脸上的那个痦子长的不是地方,连报了几家商号都被拒绝了的事。杰娃这心病大家都知道的。杰娃折腾了好一会儿,在福生的哄劝下总算止住了哭,后来说要解手,福生和另外一个还算是清醒的伙计扶着杰娃往茅房去。从茅房返出来经过院子的时候,杰娃突然推开了福生和那个搀扶他的伙计,含含糊糊地说:“我自己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杰娃没往堂屋走而是奔东厢房去了。东厢房是绱鞋的车间,没待福生他们反应过来,杰娃就已经从东厢房出来了,可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把亮锃锃的绱鞋用的旋刀。
  福生一惊喊道:“杰娃,你要干什么?”冲过去要夺下那刀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杰娃拿刀子冲自己的脸上已经戳了下去。嘴里还说着:“你这妨祖的痦子!老子今日剜掉你!”
  杰娃的手艺学成了,像割生牛皮子似的将锋利的绱鞋刀那么一旋,他脸上的一大块肉就血淋淋地掉了下来!杰娃将自己的肉丢在地上拿脚踏着,还一个劲儿地咒骂。鲜血涌出来把他的半拉衣襟都打湿了,滴滴嗒嗒直往下流。
  听到动静的伙计徒弟都从堂屋里跑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找来一辆板儿车,一路跑着把杰娃送到了附近一户大夫家里,及时地上了药包扎好,总算是没了危险。半个月之后,当杰娃在镜子前一点点将缠着伤脸的药布解开时,他被自己的怪样子吓得又一次哭了出来!尽管救治及时,无奈那锋利的绱鞋刀在他的脸上剜得太深了。长好了伤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永远也去不掉的深深的疤痕。那疤痕抽抽着使他整个脸都歪向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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