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敦逸耳朵里听郝随说着,心儿上筹划着,想道:这分明是个冤狱,听他说,是叫我按照原谳完成这个冤狱。但是眼瞧着冤枉地断送二十九条人命不算外,还要扳倒中宫娘娘,还要株连无数的忠良。这个于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呢?不么,我官卑职小,只一个人的力量,怎能够平反得这个冤狱过来呢?不独平反不过来,我这官儿也要丢了!自家生命也不得保了!这,这,这,怎么办好呢?顾全官职保住身家生命呢?不顾官职不要身家生命呢?一时意绪纷然,良心与私心互相在肚皮里战争起来。好一会儿,肚皮里的战争平息了,是私心战胜了良心,把个良心不知打到哪里去了。于是董敦逸便笑向郝随道:“总管也太瞧不起下官了!下官要成就这案子还怕不周到,怎么会想到要翻案上去呢?下官虽然愚鲁,这点儿意旨总还懂得哪!
不过皇上特命下官来复录,对于原来的供状,定必有致疑的地方,不能准信,下官便不得不四面八方把它弄得再无破绽可寻,才能使得复奏上去,不会复生枝节,把这案子推翻。所以下官便退堂下来,私下里深思周虑,筹计万全,以便复奏。区区私衷,原是如此,不料总管倒怀疑下官是想立异了。”郝随被董敦逸这么一回答,觉得自己先前的话说得造次了,连忙谢道:“御史休怪!咱家毕竟是笨人,见不及此。”说着告别自去。
董敦逸只得昧了良心,按着原谳,复奏上去,哲宗却还犹豫。
为什么呢?因为哲宗一批准这案子,就认定孟后是这案子的主使者,便要把她废出中宫。哲宗想着孟后向来很贤淑,废后又不是天子的美德,而今一旦把她废了,恐惹天下议论,所以不敢决行,犹豫起来,章惇听候明白,即进宫密奏孟后决不可赦,定当废了,并谓仁宗皇帝也曾废郭后,祖宗已有先例,无用疑虑的。哲宗这才批准了这冤狱,乃下诏废孟后为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做冲真,出居瑶华宫。
这时是三年孟冬时候,废后的诏旨既下,天气忽然变做六月一样,异常酷热,早已弃捐了的纨扇,宫人纷纷从箱里翻出来,拿到手里摇着。宫里宫外都奇怪道:“今年的天气怎么不依时令了?怪事!怪事!”这样热了两旬余,忽一天阴翳四塞,天昏地黑,雷雹交下,惊吓得胆小的宫女们,把手蒙着两只耳朵,藏躲不迭。董敦逸正在府内书房里观书遣闷,蓦地一个迅雷,破空而下,把他的书房震倒一角。董敦逸一惊,从坐椅上一个倒栽葱,翻倒在地。他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顿时十分恐惧,他的良心又像昙花一现,立刻上表谏阻废后事。表云:中宫之废,事有所因,情有可察。诏下之日,天为之阴翳,是天不欲废后也;人为之流泪,是人不欲废后也。臣尝奉诏录囚,仓卒复奏,恐未免致误,将得罪天下后世。还愿陛下暂收成命,更命良吏复核此狱,然后定谳。如有冤情,宁谴臣以明枉,毋诬后而贻讥。谨待罪上闻。
哲宗览奏,怒董敦逸前后矛盾,反复无常,谓辅臣道:“董敦逸作事反复无定,不可再使他居言路了。”曾布奏对道:“董敦逸虽是无状,但陛下此时不可贬谪他,愿圣恩宽容!”
哲宗道:“什么缘故呢?”曾布又奏对道:“陛下本来是为的宫禁重案,恐怕由近臣推治不足准信,所以再命董敦逸录问;而今大案方始判定,就把董敦逸贬了,何以取信内外呢?”哲宗点首道:“卿的说话很是。”便把董敦逸的表章搁置不议。
曾布乃又见董敦逸道:“卿史复录罪囚业经定谳了,怎么又自己攻击自己的判决呢?”董敦逸喟然道:“只因定谳之后,上天垂怒,震雷击我书房,所以私心畏惧,恐怕审断得或者失当了,不免冤枉,故而冒死自陈,宁肯我得罪谴,省得皇后与多人埋冤莫雪。”曾布笑道:“御史亦太婆婆妈妈了!大臣作事,岂可像小孩子们那么出尔反尔呢?不要说这案子审断得很妥当,就是真个失当,也只好错到底了,今日皇上阅了御史的表章,恼怒要将御史远谪,是我当面奏阻着,才搁置不议,御史要自己明白,不可再行这样了,如若不然,御史不但目前自取罪戾,日后还有无穷的大祸啦!至若雷占御史书房,乃是事之偶然,怎好看做上天垂怒呢?”董敦逸听了,把个良心又抛开了,答道:“承教!承教!”于是就依曾布只好错到底的话,不复提这冤狱了。
一日,哲宗到了中宫,翻翻孟听留下的东西,不免想到孟后的好处,觉得把她废出宫去,实住太没情义了,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就在妆台前坐下,顺手再翻妆台上的物事。把个妆盒一揭开来,当日给孟所画眉的那支柳烟笔,居然留在盒子里,哲宗便取手中,回想到当年怎样给孟后画眉,怎样与孟后说笑,怎样情不自禁把孟后搂抱深深接个长吻,一桩桩,一件件,一时都想上心头,越觉废了她太无情义;思前想后,百感丛集,自悔道:“唉!而今铸成大错,追悔无及了!章惇败坏朕的节义,可恨!”正自懊悔,忽章惇入奏刘婕奸贤德,请即册立继位中宫。哲宗不答,章惇只得败兴退出。明日,只进封刘婕妤为贤妃,册立继后的话,即一字不提。章惇窥透哲宗的心意,晓得这事急切进行不得,乃暂时不复奏请,且远远地从元佑诸臣身上作威作福。而今两省长官,尽是章惇的党羽,便授意他们追劾司马光、吕公着等,指为抵毁先帝,亦易法度,罪恶深重,虽然有的死了,有的告老了,亦应按罪议处,为后世鉴戒。
哲宗在废后一事虽恨章惇,在绍述的事还是相信他们,当即准奏,追贬司马光为清远军节度使,吕公着为建武军节度使,王岩叟为雷州别驾,夺赵瞻、傅尧俞赠谥,迫还韩维、孙固、范百禄、胡宗愈等恩诏;不久,又追贬司马光为朱崖司户,吕公着为昌化军司户。又不久,侍御史来之邵及三省长并奏司马光、吕公着等叛道逆理,典刑未及,已为鬼神所诛,独吕大防、刘挚等与司马光等同罪,尚存人世,朝廷虽曾加谴责,但是罚不称愆;似这等生死异置,恐怕无以示后世,当尽行再加惩罚。
哲宗依奏,乃复贬吕大防为舒州团练副使,安置循州;刘挚为鼎州团练副使,安置新州;苏辙为化州别驾,安置雷州;梁焘为雷州别驾,安置化州;范纯仁为武安军节度副使,安置永州;刘奉世为光禄少卿,安置柳州;韩维落职致仕,再贬均州安霞;谪王觌于通州,韩川于随州,孙升于陕州,吕陶于冲州,范纯礼于蔡州,赵君锡于毫州,马默于单州,范纯粹于均州,顾临于饶州,孔武仲于池州,王钦臣于信州,吕希哲于和州,吕希纯于余州,日希绩于光州,姚缅于衢州,胡安诗于连州,秦观于横州;王汾落职致仕,孔平仲落职知衡州;张耒、晁补之、贾易,并贬为监当官;孙觉、朱光庭、赵卨、李之纯、李周,均追夺官秩,元佑诸臣,无论洛党、蜀党、朔党,至是一网打尽,贬窜得一个不留了。张商英心还不足,以为尚有个老耄的文彦博,未加处置,乃又劾奏文彦博背负国恩,朋附司马光等。
哲宗遂降诏贬义彦博为太子少保,诏命甫下,文彦博已经病殁家中,后遂不复议他了,文彦博死时已九十二岁,至徽宗初年才追复为太师,赐谥做忠烈。当时吕大防、刘挚等戴罪就道,各赴谪所;吕大防竞死在途中,刘挚、梁焘亦先后死了。忠良无有下场,民间莫不哀悼,独朝廷咸称快心不置。哲宗乃授曾布知枢密院事,许将为中书侍郎,蔡卞、黄履为尚书左右丞。
蔡卞遂与章惇商议,援引汉、唐故事,奏请哲宗杀戮元佑党人。哲宗以为杀戮大臣,祖宗无先例,行之恐遭大下非议,便召问许将。许将总算是坏人里拣出的好人,还有一丝儿良心存着,奏对道:“汉、唐二代,固然有杀戮党人的事实,但是本朝列祖列宗,从未杀戮大臣,所以治道昭彰,远过汉、唐,陛下不可不察!”哲宗点首道:“朕意亦是如此。”立宣章惇入朝,面谕道:“朕要遵守祖宗遗志,杀戮大臣一事,万不能作,卿勿为已甚!”章惇只得唯唯听命,退了出来,心里想想,实不快意,因邀蔡卞到府密议,怎么可以实现这个计划。蔡卞道:“这是很易办的,皇上不肯显戮,我们难道不好暗杀吗?
而且暗箭伤人,最无痕迹,比较明杀好多着哩!”章惇大喜道:“好办法!”遂写书给邢恕,叫他设法诬谄诸般人于死地。邢恕得书,即便奉行,于中山设席置酒,招高遵裕子高士京饮宴;酒过数巡,突然问道:“君可晓得元佑年间,独不加恩经略使的缘故么?”高士京道:“只为先公西征负罪太重的缘故。”
邢恕摇首道:“不然,不然。”又问道:“尊兄高士充还在么?
”高士京道:“先兄不幸已去世了!”邢恕又嗟悼道:“可惜!
可惜!”高士京不晓得他捣的什么鬼,瞠目问道:“莫非先公当日不蒙朝廷加恩,还有别的缘故么?愿请赐教!”邢恕道:“果然。当今皇上初立的时候,王珪作宰相,他的本意,是要立徐王,曾遣尊兄高士充来问尊公,尊公叱退尊兄,王珪的计划遂被打消,所以得立今皇上。王珪遂憾着尊公,所以便不肯加恩。”高士京信以为真道:“啊!原来为此!”邢恕又叹道:“可惜而今尊兄已死,无人作证了!”随手举壶敬了高士京一杯酒道:“然而君还可作证。现在我想把此事奏明皇上,只要君肯出来作证,不但仍可追封尊公,君亦可取得高官厚禄了。
”高士京原有几分呆气,又值无聊,听得可取尊官厚禄,不要说只叫他作个证人,就是叫他去杀死个人,他也愿意干的。当下他便不问事之有无,满口应道:“谨如台命!”邢恕甚喜,又嘱咐道:“这事务要秘密,事前切勿告诉人!”高士京又答应了。牢笼已定,遂尽醉而别。
是晚,邢恕即写书答复章惇,说是一切安排停当。章惇遂召邢恕入京,匝月三迁至御史中丞。邢恕既居言路,遂诬奏司马光、范祖禹等曾指斥乘舆,又使王栻替高士京作奏,谓先臣高遵裕临死,亲密嘱诸子,有叱退高士充,乃立今上等事实,复使给事中叶祖洽,上奏册立陛下时,王珪曾有异议。哲宗的头脑,早被群奸诸佞搅昏了,况且这桩事又三面夹攻,他还有不信的吗?当即降诏追贬王珪为万安军司户,追赠高遵裕为秦国军节度使。诏下之日,适逢太原地震,坍塌庐舍数千户,太白星白昼数见,哲宗不由疑惧起来,避殿减膳,下诏修省。这时已是四年残腊,因又诏五年元旦停止朝贺。章惇、蔡京、蔡卞见哲宗这样,生怕哲宗明白过来,奸计不得行了,忙又设一蛊惑君心的计策。因为哲宗畏天,他们遂从天瑞上做作。当下由蔡京刻一玉玺,镌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遣心腹拿到咸阳,买嘱一个穷民,名做段义的,叫他假称在古井里发现的,献与地方官长请赏。段义是个穷苦无赖的人,有这样好事,如何不做,便乐于从命,欢欢喜喜拿去献与地方官,说是夜间偶然行过一古井,见井里发出一道灵光,上接云霄,心想必有宝藏,下去打捞。果然得到这个国宝,不敢隐匿,特此献出。咸阳县也是蔡京知会了的,当下便重赏了段义,把这玉玺赍上京师,献与哲宗,奏称天降瑞征,秦玺发现。哲宗见奏,即诏蔡京验真伪。蔡京奉旨,像煞有介事地把这玉玺反复验辨了三日,才入朝复奏道:“微臣详细验辨过了,确是秦玺。”
即当驾呈上贺表一道,颂扬得到百二十分,谓是天人相应,古宝呈样。哲宗顿时把个畏惧心换作欢喜心,即将这玉玺命名做“天授传国受命宝玺”,次日,御大庆殿受玺,举行朝会礼。
章惇率领百官入朝庆贺,大家又颂扬一番。哲宗大喜悦,传旨召段义入京赐绢疋,授为右班殿直。段义又升官,又发财,连自己也不晓得是交了什么好时运,只乐得欢喜欲狂。明日,又下诏改元做元符,即以绍圣五年为元符元年。当下大赦天下,惟元佑党人不赦,且更兴同文馆狱,禁锢刘挚、梁焘子孙于岭南,削夺王岩叟诸子宫职。这个冤狱,是邢恕命蔡确子蔡渭上奏讼刘挚等陷害他的父亲蔡确,谋为不轨,图危宗社。哲宗诏置狱同文馆,命蔡京与谏议大夫安惇同审讯,所以称作“同文馆狱”。狱成,安惇遂得进为御史中丞,蔡京调任翰林学士承旨。蔡京、蔡卞系属兄弟,曾布密奏哲宗,兄弟不应同升。这时蔡卞已任尚书左丞,因只转官阶,不得辅政。后来这事被蔡京探听明白,引为深恨,遂与曾布有隙。蔡京于是格外谄附章惇,想达到辅政目的,好报私憾。蔡京窥知章惇最深恨范祖禹、刘安世,遂上奏极意劾议二人。哲宗得奏,诏将范祖禹再窜化州,刘安世再窜梅州。范祖禹到了化州,不多几日,便病死了。
章惇大喜,遂又与蔡卞、邢恕等议将元佑变政,归罪于宣仁圣烈皇后。这正是:已诬贤臣俱削职,更讥圣后入弹章。
要知章惇与蔡卞、邢恕怎样诬毁宣仁圣烈皇后,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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