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心下好生为难,寻思道:“这事怎么处呢?复行把元佑皇后废了吗?元佑皇后自从复位以来,只是谦谦让让,皇后每每称道她贤德;朕瞧着亦实在无甚亏缺。而今拿什么罪名废她呢?不废吗?据蔡京等的奏议,朕又不免蒙掠流俗之虚美的讥评,且得罪先帝。”踌躇半日,不知怎样是好。遂把蔡京等的奏疏拢在衣袖里,走人宫中,只见王后正在伸纸挥毫,笔飞墨舞,好不自得;宫娥们或搴着纸,或捧着砚,或围着观看:脸上都流露着很羡慕而高兴的颜色。这王后系德州刺史王藻的女儿,德才色三样,没有一样不周全。在元符二年于归王邸,曾封为顺国夫人;徽宗即位,册为皇后;事上御下很有礼数,不但宫人怀恩,即徽宗亦极其敬爱。她在中宫,从不多言乱语,说一句关系政事的话,只是披经读史,在书堆里寻她的乐趣;尤其好写字,学王右军的兰亭序,笔法神理,就似王右军亲笔一般。徽宗尝叹道:“卿书若传,右军不得专美于前了!”中宫的宫娥们从她学习,大都颇能神似。徽宗又叹道:“从前郑康成有诗婢,而今卿却有书婢了。郑康成的诗婢,不过记了什么‘胡为乎泥中,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几句呆诗,实在不足为奇。卿的书婢,乃各能就她们的学力,运她们的灵腕,或真或草,或隶或篆,任笔挥洒,表显她们的真实本领,这真不易得啦!”元佑皇后自瑶华宫迎还禁中后,王后见她也是欢喜写字的,两朝皇后,遂因有同好的缘故,互相爱敬,引为闺中知己。徽宗因得元佑皇后乃是哲宗皇帝元后,也格外敬礼。所以徽宗每当王后谈到元佑皇后贤德处,总是回答道:“元佑皇后实在是可敬的。”
话休烦絮。当时王后见徽宗进来,连忙掷笔礼接。徽宗笑道:“卿莫多礼,自去挥洒吧!”王后—笑,复身又去写字。
徽宗便在一旁坐下,满面堆着愁容,一言不发,闷坐在那里。
王后一抬眼觑着,忙又掷笔奏问道:“陛下今日为何这等不乐呢?莫非有甚难问题搁在心上吗?”徽宗道:“正是。”说着不禁叹了声气。王后走到徽宗的座侧坐了,又奏问道:“是什么事这等劳圣虑呢?”微宗道:“难说得很。”从袖里取出蔡京等的奏疏,递给王后道:“卿自己看吧。”王后接着看,奏道:“臣妾对于国家政事,向来不肯说话的,而今这事乃是宫闱的事件,臣妾愿淆贡献一点意见。元佑皇后当日被废,乃是由于章惇等构陷所致,不是真个有甚应得之罪,所以哲宗皇帝降诏之后,也自追悔,只缘制命已出,错已铸成,不好出尔反尔,才搁置未议。哲宗皇帝在废元佑皇后后,三年间绝口不提册立继后,就可想对这事是深深抱憾的了。元符皇后要不是因后来诞生皇子,恐怕终先朝之世,只是处在嫔妃之列咧。陛下恢复元佑皇后的后号,迎回禁中居住,正所以消除哲宗皇帝的遗憾,弥缝光朝的失德,乃是一桩美举,有什么可议论的地方?
大臣们不在国家要政上极意讲求,多所建白,而徒在此等宫闹事件上妄生枝订,议论不已,是什么居心呢?”徽宗叹道:“可不是吗?他们偏偏要在此等事件上置议论。”王后进奏道:“陛下有权力裁制他们呀!”徽宗道:“天下后世不议朕愎谏么?卿看了奏疏的,说得那么义正辞严,哪里有朕批驳的空隙呢?”王后复奏问道:“然则陛下将怎样处置这事呢?”徽宗迟滞了好一会儿,才道:“朕只有勉强从谏了。”王后听了,潸然落泪,低下头不说话,随手把那奏疏递回徽宗。徽宗也不禁凄然,谓王后道:“这是朕无可奈何的事,卿何必伤心呢?
朕虽然依照大臣的奏议,把元佑皇后废出,但朕心里明白她的为人,格外加恩优待她就是。”王后点了点头。徽宗也不再提了。到次日,徽宗挥泪降下诏旨,废除元佑皇后名号,再遣出居瑶华宫。元佑皇后奉诏,笑谓左右道:“我又离开是非地了。
”既至瑶华宫,忽见中使导领宫女三十六人,尽作道装,前来侍候,且传旨意道:“皇上迫于众议,没奈何再遣皇后至此,请暂住些时,仍当迎还禁中的。”孟氏再拜答道:“敬谢皇上殊恩!”中使遂回宫复命而去。于是蔡京更议元符末建议复后诸人罪状。徽宗遂又降诏,降韩忠彦、曾布官,迫贬李清臣为雷州司户参军,黄履为祁州团练副使,安置翰林学士曾肇、御史中丞丰稷、谏官陈瓘、龚夬等十七人于远州。不久,又窜孙浩于涪州。乃追册元符皇后所生皇子茂为太子,谥做献愍;并尊元符皇后为皇太后,奉居崇恩宫。蔡京至是,权位益高固,蔡卞亦擢知枢密院事了。兄弟同握大权,黜陟予夺,任所欲为,几不把座赵家天下,改做蔡氏江山。
尚书左丞张商英起先原附蔡京,而今因争权利,常与蔡京意见冲突,蔡京遂奏罢张商英出知毫州,并将他的名字排人元佑党籍。于是元佑党人碑,遂足成百二十人了。蔡京乃又自书元佑党人姓名,颁布郡县,立石刊刻。长安的长官奉到立石的谕旨,不敢怠慢,即召取一个姓安名作民的石匠刊刻。安民把那党人的姓名看了一遍,回复道:“小匠不晓得朝廷刻石的意思,但听得司马相公这个人,海内都称道他正直忠良,而今却把他列做奸党的首领,小匠不忍奉命勒石。”长官怒道:“你一个小小的石匠,能够辨别朝廷谁是忠谁是奸吗?”安民对答道:“并不是小匠能够辨别朝廷的忠奸,不过像司马相公爱国爱民的赤心,而今天下之人,就是妇人孺子,都明晓明知的。
举世都识为忠,朝廷独指为奸,怎能叫小匠不疑心呢?”长官愈怒道:“越发胡说了!这是朝廷的命令,我尚不敢违抗,你是个甚等样人,敢违抗吗?呵!”命左右道:“来呀!”指着安民道:“将他绑了!责打四十,再叫他刻!”安民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泣着哀恳道:“大人息怒!小匠身充刻字的差役,既奉严命,不敢推辞,但求大人宽许小匠一事,小匠一家八口,都没世感德了!”长官乃止住责打,问道:“什么事?说!”安民道:“向例刻石,总要把石匠的姓名,刻在末尾的。今小匠没奈何刻了,只是恐怕得罪于后世,要求请休刻‘安民’二字于石上。”长官允许道:“你的姓名,哪个定要你刻在石上呢!不要刻你的姓名便了!”安民拜谢道:“如此,小匠知感了。”于是,安民乃遵着长官的命令,把党人碑刻了,大哭而去。回到家里,泣着把被逼勉强刻石的话,向家人说了一遍。他的一个妹妹唤名做十五妹的说道:“哥哥做事真大错特错了。您不知道司马相公是个忠良,您承差刻着这碑石,刻上‘安民’二字,有什么妨害呢?这叫做不知者不为罪。既经知道司马相公是个忠良,迫于威严,毕竟刻着,只把‘安民’二字没刻上,岂不是自欺欺人吗?自欺欺人的,还算得是忠实吗?还算得是光明磊落吗?须知一个人做事,隐了姓名是无用的:隐得一时,隐不得万世;欺了自己,却欺不了别人。您道不刻上您的姓名,便可瞒得住后世,便可不得罪后世吗?怎能够呢。唉!您真所谓其愚不可及了。哥哥可听得古人说.‘匹夫不可夺志’么?您当时怎么不以死抗命呢?”安民正自心里难过,被他妹妹一诘责,不由得热血沸腾,满身血管好像都要爆裂似的,慨叹道:“我这个人真太没志气了,当时怎么想不到一死自全呢?唉!我真无颜再活着见人了,而今一死了之罢!”说着,拿着刻字的凿刀向咽喉间便刺,说时迟,那时快,十五妹早跳过来把安民的手腕捉住,笑道:“哥哥到而今来死却迟了,死了不徒无益,反倒见笑后世啦!”安民疑难道:“然则妹妹叫我怎样呢?活着,您又怪我活着;死,您又笑我死得迟了。”十五妹道:“您当时不能任他们打死杖下,却等到而今来自杀,不是迟了吗?现在只有退而补过了。”安民道:“妹妹,我此时真糊涂极了,一点儿见解也没有了。您就给我想个补过的方法吧!”十五妹道:“大哥哥不是隐居在五百里外的一卷山里么?那里有薄田薄土可种,有茅屋茅棚可居。只今夜您带领家人前去,昼伏夜行,每夜走七十余里,七日可以到得。到了那里,就与大哥哥一同耕田种地,抛开这刻字的行当,不再与这些狗官当差使,就免得再惹是非了。至若怎样补过,到了那里,我自有个好办法。不过哥哥须领着家人先走七日,预算你们到了,我方可动身赶了来。这一则是免得有人晓得我家避走,一则是我另外还有个计较。”安民道:“妹妹的计划很是,我就照着做,但是妹妹是个女子,怎好一个人留在后面走呢?我实在不放心。”十五妹道:“这有什么不放心呢?哥哥素来知道妹子的,难道怕妹子还有为非作歹的行径吗?而今一般人都瞧不起女子,卑视女子的人格,您做哥哥的还鄙薄自己的妹子吗?”安民道:“我家这里只得八个人,只有您一个人是女子。而今我七个男子却先走了,丢下您一个女子在后面,好不必说;要是不好,我岂不又负罪家庭了吗?至若您的人格,我自尊重。我纵不肖,我儿曾敢轻视妹呢?”十五妹道:“哥哥既然尊重妹子的人格,就清把同乎流俗、把女子和男子看作两样人的成见抛外,把妹子看作男子一样,让妹子一个人留在后面后走。”安民说不过十五妹,只得依允了她。
当下兄妹计议遂定。是夜,安民打叠行囊包裹,领着六个弟弟,连夜奔一卷山去。果然昼伏夜行,非只一日,到了一卷山。他大哥哥安重,大嫂嫂任氏,侄儿小虎头,一同出来接着,不胜喜悦。安重细数家人,忽惊问道:“十五妹呢?”任氏也插着惊怪的口吻问道:“是呀!怎么都来了,独没有她呢?莫不是,”说到这三字,忙又缩住口,把眼瞧着安民,望他回答。安民就把怎样被官里强迫刻党人碑,十五妹怎样诘责他,自己怎样要自杀,十五妹又怎样阻他,定计了他领家人先走,她一个落后,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任氏听了道:“呵!十五妹姑娘是要给叔叔补过,留在后面去削碑的。”安重道:“她又没给您说过,您怎知道她留在后面是要去削碑呢?”任氏笑道:“听叔叔这等说了,还待她来告诉吗?如果这还要待她来告诉才知道,不成了痴人吗?”安重道:“她既是要去削碑,叫兄弟去削了,一起同来,不干净吗?何必定要待七日后呢?”任氏大笑道:“正因为她要待七日后才起行,所以知道她是要去削碑啦!她预计程途,叔叔须得七日才可到得这里,所以她去削碑,便要等到七日后,这是为保叔叔及家人安全的计划。如果竟叫叔叔去削了碑一同走,这一家儿还想逃得出虎口吗?官里见碑字削去,即不疑心是叔叔削的,然而叔叔是石匠,还不再来叫叔叔去重刻吗?到了叔叔住处,见是全家在逃,一时追骑四出,叔叔及一家儿就尽捉将官里去了。于是十五妹姑娘,就定要待七日后独自去干这勾当,独自一人来此。而今不必多谈论,我料再过三日,十五妹姑娘就要到来的,那时便知分晓。”安民道:“这又不对了,我们来整整走了七夜,她来怎样哪得又有这快捷呢?”任氏道:“十五妹姑娘来,是必昼夜兼行哪。”
安重等只是将信将疑。
三日已过,安重与安民等正聚在屋子里谈话,只见小虎头跳进来说道:“爸爸!妈妈同一个不认识的人,坐在门前大松树荫下说话。我们这里一向没有人来的,怎么这几天只是来人呢?”安重听得,疑心是十五妹果然来了,忙与安民走出来接。
一看,把众人都呆住了。尤其是安重,把两只眼睛睁着铜铃似的,额上一点一点的汗珠直滚。你道是为何?原来不是十五妹,乃是个又白又俏的美男子,与任氏肩并肩、手搭手儿,坐在那里说笑,相互间表现十分欢喜而亲热的精神。安重以为任氏在娘家的时节,曾有情郎,而今特地寻了来着,所以他两人这等爱悦。他一时好比是个醋罐子搁在烈火上,醋味儿向四面发泄,满身都起了酸素作用,好不难受。毕竟是安民眼明,瞧出来是十五妹乔装的,忙向安重道:“大哥哥!果然十五妹到了!”
安重道:“在哪里呢?”安民道:“这男子就是十五妹乔装的哟!”便招呼道:“十五妹!妹妹!”那男子忙起来答道:“哥哥!妹子来得快吗?”安重才释然道:“啊呀!”说时,任氏也已立起,遂一同走了拢来,与安重相见了。安重便问:“妹妹可是为削碑落后的?”十五妹答道:“正是。大嫂嫂所料,一点儿没错。”安民道:“妹妹当时怎么不说明呢?”十五妹道:“我当时若经说明,您不就要自己去做,反而闹出祸来吗?
”安重道:“您怎样削得呢?”十五妹道:“我待到第七日夜间,我把平时预备下的男装穿着停当了,就走到那立碑的地方,随手从怀里取出一把光耀目月斧似的刀来,我四面一望,恰巧没有人。我就这么横七竖八几刀,把碑上的字迹削去了。连夜出了城,恐怕你们悬念,不分昼夜地赶到了这里。”安重赞叹道:“好!好!好!妹妹不愧是巾英雄了!”十五妹笑道:“大哥哥要许妹子是英雄,就说是英雄罢了,说甚巾帼呢?”任氏笑道:“罢咧!大家到屋子里去谈论吧。”这正是:巾帼于今尚侠义,英雄保必是男儿。
要知十五妹往后是不是与安重等一同隐居遁世,长安党人碑被削后宫里又怎样处置,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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