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心情倚画屏,虚堂又见月痕生。壮心不冷,笔墨尚纵横。
检到先期遭闯祸,消磨更漏酒频倾。妖妻拨祸,恶煞起纷争。《相思引》
忠良奸佞听公评,不禁纷纷感慨生:
若并精神图职业。岂容流寇恣纵横?
剧寇自成莽夫耳,溯厥起手真堪鄙;
无赖少年拥妖姬,捉奸不双轻杀死。
问官不明吏舞文,既不偿命何当军?
致令凶徒生叛逆,青天白日起愁云。
话说李自成娶了韩氏来家,第一夜就被她缠个不住,连干了三四次,才睡去。没半个时辰,韩氏又在睡梦里推他道:“我的哥哥呀,你妹子韩金儿熬了好些日子,今夜定要和你弄个快活哩。”李自李被她再三推醒,只得又和她弄耸一回。已是大天亮了。
起来梳洗,同去拜见公公。只见李守忠有不乐之意,新郎新妇见过礼,也就回房。哪知李守忠夜来得一奇梦,梦见当方土地吩咐道:“你家祸殃进门,百日内主有大灾。你该速往河南,暂避几月。倘违吾言,日后官府缠住,悔之无及矣。你儿子李自成有祸不妨,只须同你孙儿、孙媳快走,不宜被虎所伤。”说完,把守忠一推惊醒来,一字也不遗忘。细思神明之言,不可不信。故此见了媳妇韩金儿,知她是个祸根,愀然不乐。过了几日,只不通知李自成,却和李过说明梦中之事。假说泰安州进香,雇了一辆骡子车,装上许多东西,自己藏带二三百两银子,连孙儿媳妇一同带去。吩咐李自成:“小心在家,不可恃强招祸。”哽哽噎噎的说完,洒泪而别。
此时李自成越觉事由自己。日里大酒大肉,呼朋觅友。夜里又和浑家,你一杯我一盏,吃得春兴发动,就干那件营生。夜夜不弄到四更天亮,不肯住手。如此月余,酒色过度,不觉一个精壮汉子,渐渐精神减少,腰肾酸疼,支撑不来了。有诗为证:
妖娆莫道腰肢细,太阴星遇真太岁。
镇夜纠缠不放松,赳赳雄杰成薄脆。
李自成弄不过韩金儿,心生一计,只说四方不宁静,咱武艺还不十分精熟,要往延安府去再学几时。韩氏撒娇撒痴道:“我的亲哥哥嗄,你去了,叫我怎放得心下?”李自成道:“不过半月十日就回来的。这里往府城不远,去去来来,打什么紧。”随即收拾行李,和韩氏隔夜叙别了,竟自上路。家里原只剩得两个家人媳妇子。一个十七岁的小厮李招,早晚看守门户。
话休烦絮。且说韩金儿在家,正当不暖不寒时候,没瞅没睐,日里还滚过了,夜里好不难过。隔不上五六日,把小厮李招收用了。小小年纪,济得甚事。吩咐他外面寻人,那小厮胆子不大,又怕寻了别个,不要了他。口里虽是答应,只不上紧去寻。蹉蹉跎跎,过了十来日。指望李自成回家,再整旗枪大战几夜,泄泄那些欲火。偏生盼他不到。
下日立在门首,却过了个光棍,唤做盖虎儿。这人一味油花,不肯学好,东闯西闯,偷婆娘拐小伙子,连妻房也不娶。偶然一日,到双泉堡来探望亲戚,打从李家门首经过。见韩金儿立的跷蹊,看得古怪,就立住了脚,把一双眼只管看个不了。韩氏见他看得刻毒,嘻的笑了一笑道:“只管看我做什么?想是要描个样儿哩?”盖虎儿带着笑回言道:“实是要描个样儿,望乞施恩描一描,感激不浅。”韩氏转身就走,盖虎儿紧紧跟进客座里来。韩氏问道:“你进来做什么?”盖虎儿道:“小兄弟来望望姐姐。”韩氏高声里面道:“我兄弟在此望我,叫招儿取茶出来。”盖虎儿是个偷婆娘的老积手,明明晓得是认他做了弟兄,于中取事,欢喜不尽。言之未已,只见李招捧了两杯茶出来。韩氏相陪吃了,便道:“兄弟久不来看咱,你家里离这里路远,不如今夜住在咱家,明日去罢。”盖虎儿假意道:“姐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只怕不便。”韩氏道:“你姐夫往延安府学武艺去了,不知哪一日回家哩。你是从小儿的弟弟,就住十日五日何妨。”盖虎儿便道:“只是打搅姐姐,又不曾带些小礼物来相送,心上不安。”韩氏道:“自家骨肉,何必拘拘这礼呢。兄弟请到房里去坐。”盖虎儿跟了韩氏,竟进卧房来。
韩氏自去收拾了一碗猪肉,一碗羊肉。又叫李招买了上好烧酒,一只熟鸡。打了几个馅饼,一碟葱,一碟蒜,摆在桌子上。对面坐了,饱餐一顿。也不等得夜深人静,两个滚在一处,成其云雨。但见:
两阵摆圆,双戈乱举。莺声呖呖,叫亲哥哥快放马来;龟首昂昂,唤好姐姐休将门锁。一个咆哮如虎,弄妇女如羊;一个爱惜若金,赤袅身故任。顺流倒峡水洋洋,骨颤神酥声喘喘。
这番大战,直到东方发白,方得云散雨收。韩氏觉得快畅,叫声:“我的亲哥哥,世间有你这妙人儿,可恨我不得嫁了你。你娘子不知怎从修来造化,却得做你的老婆。”盖虎儿道:“小弟实不相瞒,为因看不上眼,遂没娶亲。若得好姐姐这风流标致人儿,成其夫妇,咱就日日跪你拜你,把你做活观音看承,也不枉人生一世。”次日韩氏不放盖虎儿回去,拚把酒儿菜儿多赏些与两个婆娘、一个小厮,谁来管他。一连住了五夜,谁知:
可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始为殃。
却说李自成住在延安府十余日,保养身体依旧雄壮,又想回家叙叙旧情。此夜偶因天晚,归不及,就宿在十里铺地方。再也睡不着,耳热眼跳,好不难过。心里想道:“是我久别娘子,想念所致。啐,啐,啐,明朝此时,我把她提起小脚儿捣进洞里了,何必恁般想她。”索性放开念头。才睡去,身子已走到自己房里。只见一个后生,捧倒了韩金儿,在那里大弄。不觉怒从心起,拔出刀来杀后生,被他走了。回刀却杀死了韩金儿。陡然惊醒,却还睡在饭店里。道声诧异:“如何正将回家,有此梦?”眼巴巴等到天明,打发了宿钱,也不吃饭,走回双泉堡。
正得到门首,想了一想,不去敲门。等了好一会儿,听得哑的一声门响,却是李招开门。见了家主,有些慌张模样。李自成越越疑心,喝道:“你这小狗攘的,为何这等慌张?”李招此时几乎惊杀了,哪里还做得声。李自成大踏步进去,直到卧房门首。侧耳一听,里边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忽然韩金儿一声浪气,连叫:“亲哥哥,咱要快活死也!”李自成大吼一声,把门只一脚,踢将进去。只见一个人打被里钻将出来,提了一件棉袄却待要走。被李自成一刀劈去,那人把绵袄一架,夺路鸟飞去了。韩金儿见是丈夫,吓得面如土色。精身子跪在地下,禀告饶命:“我再不敢了!”话未完,被李自成只一刀,把头已是劈开。可怜红粉佳人,只为贪花,害了性命。
李自成见妻子已被杀死,奸夫又被走了,又气又苦,心头小鹿儿乱撞,思量要收拾些细软逃走。谁知事机不密,却被邻舍察觉。都三三两两走拢来,围住了李自成问其缘故,竟走不脱了。有一个王保甲,怕李自成走了,连累地邻吃官司。又怕他英雄了得,不便擒拿,便哄他道:“从来为奸情杀了老婆,自首到官,还要给赏。是大丈夫之所为,何须着忙。”众人一齐撺掇,李自成只道是真,竟同邻里赴县出首。
此时米脂县缺了知县,却是本府艾同知掌印。他做官明白,不贪也不廉,不肯拗曲作直,一府都感激他。其日,一班地邻同了李自成当堂出首。李自成禀道:“妻韩氏,因小人不在家,竟和奸夫停眠整宿。小人早起回家,亲见奸情,被奸夫夺路走了。小人义愤将妻杀死,特来出首。”地邻也是一样说话。艾同知道:“妻子不良杀死,虽是正理,只是捉奸捉双。若是当场捉住,双双杀死,不但无罪,抑且有赏。今只杀了你妻,于律不合,难说公平无事。”就吩咐手下人带着批,着二衙孟县丞下乡相验,然后听审。
登时一班人,连夜跟随孟县丞往双泉堡来相验。韩氏身死,哄动了无数人,都来视看。到得家里,不料李招已报知韩婆了。带了许多真真假假的乡亲,把家里已抢个半空。韩婆儿已写有状词喊禀。
孟县丞相验已毕,随带一干人到县讨保,本犯监候。明日传梆,回了艾同知的话,封进韩婆子的状词。艾同知即批早堂听审。少停升堂放告,投文已毕,就审这件事情。艾同知先叫李自成,次叫韩婆子。两人说话,迥乎不同。他状上为“无故杀死发妻事”,艾同知道:“也难说无故杀死”。然后叫地邻来问,与李自成一般。艾同知又问是结发吗?李自成禀称是二婚。艾同知道:“捉奸杀死,这不再消说了。但不是当场捉获,只杀一人。虽不偿命,难免减等之罪。”把李自成喝打二十板,权且收监。韩婆子再三喊禀,只是不理,吩咐退堂。正是:
纵使人心坚似铁,难逃官法凛如霜。
李自成到了监中,晓得他是从容的,反来奉承他,与他摆酒接风。晚间一个丁门子,是艾同知用人,来与李自成悄悄打话,要他“烧炷香”,方可从宽结案。李自成道:“家中已被抢尽,父亲、侄儿都往他乡未回。须得召保出去,方能措办。”丁门子回了艾同知话。登时召保,自成保了出来。把房子、田地尽数不留,一总卖了五六百两银子。央丁门子送了艾同知二百两,才复出审单道:“李自成因妻韩氏不良而杀,却无奸夫同杀为证,何以服人?况不合律。姑拟徒,俟获奸夫再审。”李自成大怒道:“明明奸情杀了淫妇,理之当然。如何得了我银子,又问我徒罪?我到上司那里去告,说有丁门子是过付。”丁门子知道这话,慌了手脚。进衙禀了艾同知,说他如此如此。
艾同知仍旧佥出牌来,拘这一班人复审。李自成明知漏泄前言,这一番必然送了性命。一时怒发,提了明晃晃的刀,恃自己力大,衙门人又不提防,赶到后堂,正值艾同知佥押,把刀一搠,正中前心。又刺伤了一个书办。众人见他凶恶,况又手无寸铁,如何抵挡?被他提刀洋洋出城跑了。忙到双泉堡,一堡的人都未知他杀官一事,被他带了三四百两银子,星夜往甘肃地方逃死去讫。比及官府捕提凶身,不知他已走去多少路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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