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钱钦使奏摺到京,太后瞧了,心中也很感动,立召军机各大臣,商议了一回,如何能够损上益下,如何能够转弱爲强。无奈各大臣唯唯诺诺,没一个慷慨陈辞的,恁“女尧舜”如何利害,一个儿终是孤立无助,空议了几回,只好暂且搁过。
一日,广西传来警电,报称“革命党起事,党魁孙文黄兴等率同悍党,由越南进攻镇南关,我军猝不及备,右辅山炮台三座,致被革党夺去,现在调集将士痛加剿办”等语。太后道:“革命党屡扑屡起,真是朝廷心之腹害!起初不过几个没天地的青年,摇笔弄舌,在报纸上胡言乱语。到上海发现万福华刺王子春的案子,我就知道该逆党的势力不校後来京师重地,发现吴樾炸击五大臣事情。官场里头,发现徐锡麟枪击恩抚事情,更是不可轻视。赶忙预备立宪,筹办新政,指望挽救一二,谁料效力全无。萍乡的革命,堪堪荡平,这会子镇南关又起事了。满朝大臣,没一个可靠的人。他们只知道享荣华富贵过太平日子,把国家大事,朝廷要政,都推卸在我一个儿身上。可怜我使本了心,依然无济於事。”说到伤心处,不禁滴下泪来。
随命内监传军机大臣议事。
一时军机大臣奕匡、鹿传霖、载沣等都到。太后就把广西抚臣的电奏,给衆人瞧阅。鹿、载两军机因奕匡是军机领袖,未便先对。只见奕匡道:“革命党虽然凶悍,右辅山炮台三座,同时失守,该省军备疏暇,不问可知。该巡抚似难辞咎,照奴才意思,似宜责成该抚,赶快克复!”太后道:“那是当然的事,不必再说。我想革命党这麽猖撅,断不能责备桂抚一人,就能了事。大家想想还有什麽好法子,可以消弭这场大祸?我看革命党的声势,很是不能轻视呢!”载沣道:“诚如圣谕。
革命党声势真不小,奴才探得各处党会,异流同趋,现在都已归合爲一了,不比从前,先是几个青年学子,一昧孩子气,没甚势力。”太后惊问:“你说的会党,是不是匪党呢?”载沣道:“怎麽不是!广东的三点会、三合会,山东的大刀会、小刀会,东三省的红胡子,湖南四川的哥老会,长江一带的青红两帮,都归结了一起。”太后大惊道:“这还了得!青红帮的利害,我是知道的!”
原来这青红两帮,都是着名匪徒团结成功的绝大大团体。
青帮中大半是兵勇、差役、流氓一类人;红帮中大半是强盗、盐枭、光蛋一类人。彼中人称爲青红不分家,所以每欲人红帮的,必须先入青帮,就是作奸犯科,红帮也比青帮利害。
当乾隆年间,苗蛮作乱,高宗帝屡次遣将出师,屡次被挫,无法扑灭。於是张挂黄榜,招贤平蛮。忽有一个僧人名叫罗祖的,揭榜应招。到了边地上,并不选将挑兵,只建了一座高台,礼忏拜佛,挟着不生不灭大慈大悲的意旨,居然劝退苗蛮。高宗闻之大喜,意欲将罗祖召进京师,加赐法号。罗祖不愿受封,仍旧留居边地修养。
彼时有姓翁的、姓钱的、姓潘的三个人敬慕罗祖大名,结伴前往求道。见了罗祖,道达诚意,罗祖不应,三人掬诚固求。
罗祖被缠不过,折苇爲航,渡江逃避。三人赶忙乘船追赶,直到如今,那地方就唤做了芦苇江。当下翁、钱、潘三人直追到杭州武陵门外哑巴桥左近,忽见一山挡路,那座山却有一个山洞,罗祖直奔山洞,竟然蛇行而人。三人心想跟随入洞,怎奈洞口奇狭,不能容身。回到洞顶,俯察四周,怕的就是这个洞是穿山洞,罗祖从这里进去,从那边出来。瞧了一遍,见并无第二个山洞,知道罗祖仍在洞中,三人都放了心,於是长跪洞外,掬诚恳求。
经历三日三夜,粒米不食,滴水不饮,忽见洞中出来一个童子,向三人道:“你们都爲求道而来,现在奉罗祖法谕,我们须跪至红雪齐腰,芦穿膝盖,方能与罗祖有师徒之分。”三人听罢大骇,暗忖世界上断没有天飞红雪庐穿膝盖之事,明知道是罗祖决绝的表示,於是膝行而前,哀恳童子,入告祖师,俯鉴我们热忱,推恩准予收录。童子点头而入,又经历了数昼夜,消息沈沈,依然杳无希望。时正腊月上旬,严寒侵入肌骨,这三个人并不曾多带得衣服,跪在阴森萧瑟的山洞口,偏偏的六出花飞,天降大雪,不觉都冻僵得了。
等到将近五更,积雪已逾一尺,亏得一到天明,晴光大放,雪止风和,三人得着了暖气,悠悠醒转,忽见身旁的积雪,红白相间,顔色非常鲜艳,不禁大喜过望道:“感谢皇天,红雪齐腰的法谕,已经验了!罗祖就要收我们了。”且住,雪色红艳,难道果是三人至诚格天麽?原来三人爲了寒极无衣,不得已,摘取田间稻草,裹在身上挡寒,稻中之谷,恰巧坠在发际,雪後树头飞鸟没处觅食,遥见三人发际遗有谷粒,争下喙食,皮破血流,白雪顿时变成红色。三人一来爲冻得僵了,二来爲一心注在罗祖身上,所以毫未觉着。当下大喜过望,忽觉两腿麻木,站起身来瞧时,见地面上突出的芦根,已经钻入膝盖,膝盖上也流出血来,染得地下的雪愈益红了。三人都不禁感极而泣,相语道:“芦穿膝盖的话又应了!”道言未绝,山洞中走出一人,正是罗祖。罗祖道:“孺子真可教,来随我入洞学道。”说也奇怪,跟着罗祖,这山下竟然并不狭校三人到了洞中,日从罗祖学习修养,一住数月。
一日,罗祖忽语三人道:“今日,皇家又在悬挂黄榜,征求天下奇人侠士了,爲的却是运粮事情。就爲出路不太平,运粮船只,屡遭寇劫,运粮官员,屡典王章,所以钦悬黄榜,招致贤能,你们三人,可赶快下山,揭榜应招。倘然路途遇险,我自前来相助。前程远大,万勿迟疑!”三人拜聆之下,颇觉依恋不舍,罗祖拂袖驱逐,始各下山进京。直到现在,那山脚下还有座潘安庙,内塑罗祖神像,青帮弟兄过路的,必尽入庙礼拜,此系後话。
当下翁、钱、潘三人行到京师,才知已隔人世三十余年!
问旁人时,果然悬有黄榜,於是如法揭榜,钦准三人各招徒弟一千三百二十六人,合带运粮船一千九百九十只零半,於是三人就立起一个总帮来,名叫江淮四帮。又把总帮分爲三房,是翁大房,钱二房,潘三房,支分派别,各有师承,不相混杂。
说也奇怪,当时这翁、钱、潘三人出任运粮之後,果然盗风尽息,粮户不惊。朝廷异常嘉要,立召三人入京,赐以官爵,许之立谱,广招徒弟,报效皇家。从此,三人就公立一堂,题名叫做“潘安堂”,各自招收徒弟,徒弟收徒子,徒子收徒孙,声势日大。於是又公议立一个总名,就是“青帮”两字。青帮中人称罗祖爲直祖,称翁、钱、潘三人爲三位主爷,主爷大约就是祖师的意义。
当下翁、钱、潘三人设立了潘安堂之後,就开堂放布,招收徒弟,并立有十大帮规,二十四个字辈,范围徒衆。那十大帮规是:一、不欺师灭祖;二、不搅乱帮规;三、不藐视前人;四、不江湖乱道;五、不扒灰放笼;六、不引水带线;七、不奸盗邪淫;八、须有福同享;九、须有难同当;十、须仁义礼智信。二十四个字辈是:“圆明心理大通悟觉普门开放万象依归罗祖真传佛法玄妙”,一字一代,宛然是人家家谱上的字辈。
更有一桩惊人处,就是帮中人偶有违犯帮规的,不讲情面,立斩不贷。潘安堂设立之後,翁、钱二人,也各次第立堂。姓翁的立的就叫翁佑堂,姓钱的立的就叫钱保堂。又组织六部:一是引见部,二是传道部,三是掌布部,四是用印部,五是司礼部,六是监察部。部设一师,分任办事。帮中又特编秘密口号,爲帮中人相遇问答之用。这秘密口号,名叫“春点”。春点中,如入帮叫“进门槛”,帮外叫“空子”、“叫洋盘”。称师傅爲“老头子”,徒弟爲“徒肯”,又叫“一生”。同门兄弟叫“同参弟兄”,名折梢爲“斤头”,出首爲“引水”,充作线人爲“带线”等类,种种名号,不一而足。
凡遇有入帮的,那最初手续,就是由引见师带领“空子”求见“老头子”,接见之後,先将姓名籍贯住址职业履历等,询问明白。然後由传道师把帮中规例,详细讲给他听,并询问是否真心入帮“空子”回说是真心,再由引见师与他约定开堂日期。因爲每开一回堂,费用不资,所以必须俟有十余人或数十人,才开一次呢。
到了开堂那天,仍由引见师带领衆人人堂,各出拜师金爲“老头子”寿,然後焚起全堂香烛,中供翁、钱、潘三位主爷牌位,由引见师带领行三跪九叩礼。礼毕,设誓谨守营规。誓毕,再至“老头子”前行礼,各徒弟然後再行互见礼。“老头子”开言道:“衆多徒弟,今日既入本帮,以後须严守规戒,至於同参弟兄,亦须以义相投,不得自相妒嫉,外面如有‘斤头’等类,须得先行通知於我,待我酌量而行,不准冒昧从事!”告诫既毕,乃令掌布师分发票布,布上书明姓氏年岁履历字辈等项,复令掌印师用了印,分授各徒,作爲永久入帮之凭证。
那收徒典礼中,更有第一回收的徒,名叫开山门徒弟;末一回收的徒,名叫关山门徒弟。这两等徒弟师傅都另眼看待,师傅有事,可以代师行使职权,这便是青帮大略情形。
太后没有进宫时候,太后的老子,用一个跟班,是进过门槛的。一夜,酒後狂言,泄漏了帮规,并露出了一个春点摺子,犯了帮规第四条江湖乱道之罪,次日就失踪了。後来查知是被帮中人惨毙的,所以这会子太后听到青红帮,就大惊失色。
当下鹿传霖奏道:“依愚臣看来,会匪帮匪,大半是无知识的人,不很可惧,怕的就是各省绅商士庶,并学校的学生,附和革命,那才是国家大害呢!即如今回镇南关之事,如果没有上流人在里头发纵指示,这班党徒,如何就会有那麽利害?”
奕匡道:“近来民气果然太嚣张了!明仗着朝廷宽厚,不十分计较他,遇到内外政事辄敢藉口立宪,相率干预,一唱百和,肆意簧鼓,甚至纠集煽惑,构酿巨患。鹿传霖的话,倒也不可不防。”太后道:“那都是立宪的不好。想来海外各立宪国,都是这个样子的了?”说到这里,便举目瞧了载沣一眼,唬得载沣连忙回奏道:“欧洲各君主立宪国,率皆大权统於朝廷,庶政公诸舆论,至於施行庶政,裁决舆论,仍自朝廷主张。那民间集会结社,与一切言论着作,莫不有法律爲之范围,各国也从没有以破坏纲纪干犯名义爲立宪的。”太后道:“照你说来,现在的乱民,谬说蜂起,淆乱黑白,下淩上替,纲纪荡然,就在欧洲,也断难姑容的了?”载沣应了一个“是”。奕匡道:“奴才还有一件事要回老祖宗,现在学风很是败坏,士习很是浇漓,各处学生,动思踰越范围,干预外事,有侮辱官师的,有抗违教令的,有悖弃圣教、擅改课程的。也有变易衣冠武断乡曲的。甚至本省大吏,拒而不纳,国家要政,任意要求,动辄捏写学堂全体空名,电达枢部,不考事理,肆口诋谌。此种举动,也与革命不无密切相关。”太后道:“这麽罢,赶快发一道电旨给桂抚,责成他将右辅山炮台克复,孙文、黄兴等几个着名匪徒,休放走了。一面拟旨严禁学生干预政治,并各地开会演说等事。拟了稿呈我瞧过再发!”军机大臣遵旨办理去讫,太后又与奕匡商议了几桩大事。
当下颁旨广东省复设水陆两提督缺,又因江浙两省党会充斥,枭匪滋扰,命提督姜桂题统兵驰赴浙江,办理剿抚枭匪事宜。派江苏布政使瑞澄办苏松太杭嘉湖缉捕清乡事宜。提足精神,办事各政。隔不上几时,广西革命党果然雾解冰消,右辅山炮台,全都克复了。
不意才过新年,广东地方,又酿起一件绝大的交涉案子,却是日本轮船名叫二辰丸的,满载了军火,计有枪枝九十四箱,子弹四十箱,私运进广东洋面,意图接济民党,重兴革命。偏偏机事不密,被官府侦着了,立派军舰出口,把二辰丸缉获扣祝日本人因粤海军人员擅自卸去二辰丸上的日本国旗,借这大题目,跟中国大大不答应。中国虽然理直气壮,朝野一心,究竟积弱之邦如何好与强国对抗?强国的後盾是兵力,弱国光不过是辨论,恁你妙舌生莲,瞧见了巍巍铁舰,森森钢炮,不由你不忍气吞声,忍错完结。这一件二辰丸案子,交涉终局,依旧是“赔款服礼”四个字。
二辰丸交涉才终,云南省河口、南溪等处革命党又起事了,爲首的依旧是黄兴。从越南海防地方进兵,直捣河口。一面分兵攻蛮耗、开化、蒙自等处,夺占炮台,声势十分利害。究竟乌合之衆,不敌节制之师,官军一出马,三五仗就把革军打散,所失地方,尽都收复。奏报到京,皇太后私念革命党屡仆屡起,都因满汉沽恩太不均匀之故,於是降旨加恩咸丰同治以来功臣子孙。一面颁布谘议局章程,着各省督抚迅速举办,实力奉行,自奉到章程之日起,限一年内一律办齐。一到八月里,更把宪法大纲,及议院法、选举法要领,并议院未开以前逐年应行筹备事宜,刊刻誊黄颁给京内外各衙门,悬挂堂上,责成依限举办。似此切实整顿,总可消弭巨患。欲知果否太平,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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