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无名鸟祭

作者:张 长




  我不知道这种鸟的名字,“无名鸟”就是它的名字。它死了很久了,是被我杀死的。并且,我把它吃了。
  那是在“史无前例”的日子,在西双版纳“五七”干校。干校建在热带雨林里。我们自己伐木盖房,自己开荒种地。烈日下、暴雨里,体力劳动之后只能吃一点清汤泡饭,没有油荤的肠胃像是上了锈,偶有休息日便自己到老林里“找肉吃”。身体好的,半夜出去打麂子,体弱如我者,便只有拿上气枪到附近的林子里打鸟吃。
  走进林子就听到有棵树上一只鸟儿在无忧无虑地歌唱。我小偷般靠近那棵树,它却飞了,但很快又落到了另一根树枝上,专注地在啄着什么。我抓紧时机举枪、瞄准、击发,它颤抖了一下,又箭一般射向蓝天。我认定它已中弹,追出林子,前面是一大片林中草地,它努力飞着,突地像石子般坠落下来。
  这是一只多么美丽的鸟儿啊!蓝头,红翅,绿尾,胸腹的羽毛又是雪白的,有殷红的血正从那里流出。吹开羽毛,见弹孔由胸至背洞穿心脏。我很欣赏自己的枪法。很奇怪打穿了心脏它还能飞出那么远?更奇怪的是,小鸟的嘴里还紧叼着一枚晶莹的野浆果不放。同样晶莹的是鸟儿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仿佛有泪水。
  这件事我已经忘了很久,之所以又记起是因为十几年后在昆明翠湖边看到一只受伤的海鸥。那几天,鸥群已纷纷迁徙北飞,这只海鸥却孤零零地独自留在那儿。我是在黄昏时见到这只海鸥的。当时它正努力地几次挣扎着想飞离水面,每一次又都跌进水里,便只有可怜地划动它的蹼,余晖中留下的只有身后那长长的波纹,在暮色中显得是那么凄清。我想它是被人打伤了。这想法才出现,便猛然回忆起很久以前被我射杀的那只无名鸟,想起它白色羽毛下那流血的弹孔,还有那枚紧叼不放的野果和那双仿佛流泪的眼睛。它心脏击穿后还飞那么远,还紧叼住果子不放,它巢里一定有嗷嗷待哺的小鸟啊!
  明白这一点,惩罚便跟着来了:很长时间,只要听到鸟叫,见到枝头跳跃的小鸟,我便会想起这只死后还叼着果子的泪汪汪的鸟儿。那些日子里人就那么麻木,那么残忍,当天居然还把这只鸟烤熟吃掉。
  断翅海鸥的事也过去很久了,但一有诱因,那只无名鸟总会在脑海里出现。新年之夜以为很欢乐,打开电视又是芭蕾舞《天鹅之死》。看到受伤的天鹅临死前那痛苦的颤抖,我闭上眼睛,一颗心像被什么尖锐地啄着,啄着……
  那只鸟没死。多年来都在我心里,一有机会就啄我。连一个欢乐的夜晚都不饶我。我现在才明白,当我把它吃进肚里时,就注定我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