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奥地利老戆”

作者:陈丹晨




  到奥地利不久,就听到许多流行在民间的趣话,颇可看出奥国人的某些民族性格。
  他们说,伟大的贝多芬是我们的,丑恶的希特勒是德国人的。人们都知道贝多芬原是德国人,生于波恩。22岁后定居维也纳,直至去世。他的大量的主要的作品都是在其生命的后35年中创作的,因而成为维也纳古典乐派的杰出代表,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大师。希特勒,原是奥国人,生于布劳瑙,青年时代在维也纳混日子。25岁到德国,30岁加入德意志工人党,直至自杀。他的后30年罪恶生涯都是作为德国法西斯党魁、后还成为国家元首度过的。所以,奥国人唾弃希而把贝视为自己民族代表也都合乎情理。他们深为自己的国土培育造就杰出人物而自豪,为坏蛋恶棍没有在本国得逞而庆幸。
  奥地利的议会大厦是维也纳著名的宏伟建筑之一。大厦内外布满了许多精致的雕塑。著名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塑像就矗立在大厦前方正中。奥国人讥诮说,“雅典娜在我们议会之外”。这句双关语是讥讽议员们缺少智慧,智慧在议会外的人民当中。我不曾听说,奥国的议员、议长和什么领导人为此发怒,以为是恶毒攻击。大概是因为奥国人有幽默感和气度,故从不以为忤。
  还有一则有趣的传说,那大概是在欧战时期德奥联军共同作战,但在分别向各自领导汇报军情时,说法就不一样。德国人说:“情况严重,没有希望。”奥地利人却说:“情况不妙,但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大概是说奥国人于事不在乎,更多的是伤感、慵懒、温和的性格。
  据说,奥国人常喜欢不分昼夜地痛饮狂欢,也喜欢抱怨命运,不无忧伤。但是酒过三巡,悒郁之情一旦宣泄,就会像雨过天晴,欣喜得近乎天真。我深信这样的说法是很真切的。我们多少次与奥国朋友聚会:在萨尔茨堡乡村旅馆庭院里与作家、演员朋友们的宴会,在弗埃施特里茨古堡与音乐家们的宴会,在穆劳宫与伯爵和绅士们的宴会,在圣·格奥尔根旅馆与乡人们相聚的夏夜舞会……几乎每一次都是无穷尽地饮酒、谈天、吟唱、跳舞,好像永远没有终止。每一次,主人虽然不同,但都一样从不主动提议散席。不像咱们中国人,吃饱了,喝足了,就该回去睡大觉。相反,他们对着杯盘狼藉的残宴,好像正是兴浓的时候,还会一杯又一杯地饮着谈着。与作家汉德克、演员玛丽的聚会,从晚上七点开始到十点半,我们不得不辞去赶回住地,而他们六七位奥国朋友却还留在树荫下,继续痛饮神聊,直至子夜。与徐普纳教授等十多位音乐家一起又谈又唱,直到十一点半,他们仍毫无倦意。我们离去,他们仍弹着吉他,悒郁地在吟唱。
  在维也纳小住的日子里,清晨,我走出旅馆,伫立街头观看本地居民迈着矫健有劲的步伐急匆匆赶路上班。这个与北京一样大的市区,却只有一百多万人口,所以,即使上下班时,街上的行人也很稀少。锃亮鲜红的电车永远是很空敞的,乘客们不仅有舒适的座位,还总是悠闲地看报,出神。下午三四时以后,在我们住处附近的商店就纷纷关门停业。五六时以后,街上寂静得可以听到行人们清脆的鞋跟声。星期六、星期日大多数商店关门,人们纷纷去远郊度周末了。所以有人开玩笑说,这两天维也纳成了空城,被阿拉伯人、南斯拉夫人占领了(指这时只剩下外籍打工的)。奥国人一天的工作时间比较短,好像并不热衷于无休止地敛取财富,更多地追求一种闲适悠然的精神生活。一位中学教师告诉我,她的月薪不到一万先令,但她不想再多任课时,因为这样要破坏她的宁静的生活气氛。尽管因此日子过得比较拮据。另一位维也纳音乐教师带着新婚的年轻妻子宁可隐居在乡间农舍里,做自己喜欢的乐器制作的艺匠,而放弃了几万月薪的公职。
  我结识了许多奥国朋友。我从心底喜欢他们。我喜欢他们高度的文明修养和善良温和、多情善感的性格。即使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瞬间片断,也常使我为之感动。
  我到邮局去寄信,坐在窗口里面的先生接过信去,把封口、邮票粘妥,然后再笑盈盈地向我收钱。
  维也纳的地铁乘客也不多,地铁站也很整洁。使我意外的是没有检票口,可以自由出入,毫无阻挡。乘客自觉在自动售票机投入钱币就可以了。
  每次在小马路上穿越,凡有汽车远远疾驶而来,必到面前刹住,让我先过。有时双方礼让许久,他见我实在无意先走过,必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我微笑致歉,然后再驶走。因为他的观念是车让人,人比车重要;我的观念是人让车,车比人更了不起。这大概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文化习惯,所以才有无数次这样的喜剧。
  我在奥国一个月,一次也没有发现行人抢红灯。哪怕左右都无车辆,但只要对面亮着红灯,也决不穿行。我的一位加拿大的朋友F教授慨叹说,在这些方面,加拿大、美国人都不如奥国人。
  我们在奥匈帝国皇帝避暑的行宫美泉宫参观时,在一间宫室里,M正站在门口为我们照相。有二三十位观光客在导游带领下正从另一间过来,被高大肥胖的M挡住了,他们停住脚步,一声不响、微笑地看着M照相,等他照完了,让开了路,才快活地走了进来,没有催促,没有埋怨,没有丝毫不快。
  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小镇寄宿。次日清晨起身,我到镇上散步。已有许多人在小镇的广场、面包店前活动,往来行走。凡是迎面见到的老人,上学的儿童,匆匆走过的少女,赶着上班的青年,正在开店门的老板,都对我这个陌生的异国人亲切地道早安“戈登冒根”。我当然忙不迭地向他们还礼。那份温暖,那份人情,至今还令人心醉。
  因此,当我看到一本旅游画册中说,奥地利人和蔼可亲,性情温和,能歌善舞,并被谑称为“奥地利老戆”时,我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