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冯亦代黄宗英情书选

作者:李 辉




  黄宗英致冯亦代(1993年4月8日)
  二哥:
  这些天,我天天在查字典,我多么想你,当然没有把你当字典的意思,我挺喜欢查字典,查时自我感觉良好,也不管它记不记得住。有时看英文小说就不怎么查字典。小说是家里的老书,是王佐良在1984年编的美国短篇小说选。凡能看下去猜得出意思,我就不查字典。可对我写作有关的,我就查字典,很熟的字有时也得查,因一字多用。前两天我写篇《葬礼上的笑》,写出来的文章,我要求《文汇报》FAX到TAFTS朋友处。我此刻在读Poet’s Chestnut Tree Could Spred Again。我也许跟你说过这篇东西,起意译它很久了。这篇不管以后是不是以感想带摘译,我想先把它译出来,其中涉及Long Fellow的诗,总之,我喜欢歌德之一二,做些科学的功夫。
  天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回事?我睡了两觉之后,就感觉自己什么病也没有了。可至今不批准我出院,医院还要跟作协领导谈,我家里还又为我请了一个保姆,以防意外,医院主任还说每周将派护士来我家。我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我不管医生当面或背后怎么说,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我只要警惕自己不要太累。不要过度昂奋(哪那么多令人昂奋的事)也就行啦。
  二哥如果有一天,我真变成一个出不了院的精神病患者,请你依然寄书给我,寄美的小画片——用手画来印的,我在自己学画画玩,治我这不肯休息的脑子而已。拿了本芥子园画谱还有一本狂草提肘瞎划拉。
  我给自己编了两句座右铭:
  不以不会为耻仅以不学为憾
  二哥,你可别把我的信再抖搂到报上去,何况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呢?一被人认定是此病患者,我将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活泼也不是,沉默也不是了。二哥,估计后天我可以草译完《Poet’s……》。然后我这初小程度学生的忙,你这大专家要费心哩。
  小妹
  1993年4月8日
  病中是把《读书》一页页读下来的,编得好!我今年仿佛又没订,没人给我订,请将九三年的寄给我。
  
  黄宗英致冯亦代(1993年4月25日)
  二哥:
  我今天4am就起来了,平常我也习惯的4 ∶ 30am就醒了。遵医嘱要我多躺一会儿。我告诉医生和保姆我一多躺就特别累。我一生不会“焐被头”。有时为了照顾楼下邻居,我不敢两三点钟起来。我的房子隔音不错,但楼下住的女医务工作者,她们很关心我睡不睡得着觉。她丈夫呢,栀子花开时,每天往我楼上阳台扔一朵花儿闻香。我的阳台上只一般栽几盆易活的草花。阿丹像前例一般不缺他喜欢的鲜花。我家杜绝塑料花,厌恶一切的假。
  我特别开心,特别特别开心。我没有期望我有如此的幸福。在一次给大学生讲课的会场上,我接递上来的纸条一张张回答同学的提问,没想到读到一张:“在你未来的人生旅途上你不想再有一位终身知音伴侣吗?”举座哗然鼓掌良久。我笑答:“我不封建。但我曾经嫁给大海,怎能再嫁给小河,除非我遇上大洋。”掌声雷动。你听得见吗?你看得见吗?我正驶向大洋。
  所以没说“亲一亲”Reason 1:
  I’m so shy;
  Reason 2:说了之后呢?不会止于“亲一亲”。那怎么办呢?现实总是很嗦的,在中国。(我的儿女会万分高兴的,阿丹也会高兴的。)但……我宁可长相思。再说,我还有我的《金石录》没有动笔。待我查一查李清照是再嫁前写的《金》,还是再嫁后写的(当然,用不着嫁也用不着娶的方式)。写《金》还是寂寞着的好,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不寂寞了。虽说我的《金石录》底起根儿就没打算用悲苦的基调——是写一对傻瓜、艺痴而已。
  我是不是又把你吓着了?还是你又“用词不当,文法有误”又把我弄迷糊做起day dream来。寄给你模糊不清的“栗子”原件复印件和我译了不丢点儿的译文。你别当回事。你等着看我闹笑话,对我测试。我是从He is a boy, she is a girl。This is a desk, There are chiars的水平,自我“撑竿跳”到居然敢翻译,即使普通生活用语,我也常常把意思弄个满拧。但我大哥总夸我“真不易”。That’s not my fault!在二哥这样的老师面前,更是My face is as thick as great wall!
  不止亲一亲。
  Yours小妹
  1993年4月25日9am
  
  冯亦代致黄宗英(1993年4月29日)
  小妹:
  一连三天收到你四封信,真使我快活。还有什么比读你的信更美妙的事呢?我想不到晚年还有这样的幸福。我是相信缘分的,记得当年在重庆见到你我就有抹不掉的印象,但是我想不到你会活得这么累,也许天也在妒忌你。在我坎坷的前半生里,我总怕接受愉快欢欣的日子,因为我怕它的突然飞逝。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既然幸福来了,我就全部接受,高高兴兴地接受,怀着感谢的心情接受。
  这些日子因为有海外朋友来,所以生活比较忙碌,但是我多想有些安静的时间,可以多想想你。原想今天清晨给你写信,可是为了赶发一篇文章,埋头写作,好容易在午前寄出了。是篇写童年的梦想的。我现在像个输急的赌徒,各处都来要还欠的稿债,但我又不肯随随便便乱写,文章写不好,但我总想写得好一些,以免砍招牌。上午把稿寄出,心头落下了块石头,预备午后写,可午睡醒来,又来了客人。现在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写下去了。
  你在思忖“亲一亲”以后是什么?但我所希冀的我亲亲你抱抱你,因为容许我粗俗,我前几年就成为impotent,因为我老了,而且十多年的高血压症,吃了许多镇静药,你不会不高兴我对你的坦率吧?我完全同意这两地相思的日子,没有这些思念,便不会觉得我们见面时的可贵。
  李清照的《金石录》是在她和赵明诚结婚后写成的,可惜我们今天看不到这本著作了。你现在写正是时候,我希望你在写过大海之后,能够再写……我配吗?你没有吓着我,因为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当然幸福之突然到来,只会使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是喜悦,还是嫌自己的渺小,被你看得太高了。
  奇怪,我们清晨醒的时候也会差不多。我也不喜欢“焐被头”,一醒就要起来。但最近醒了也可以躺一会儿,为的是可以想你。但到五点多我一定起来,做做操,然后看书或写东西。我想到你觉得日子又长又短,长是说我们何日相聚,又短则是一天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佩服你能把自己的日子,铺得满满的。其实我又无急事要做,何必急急,让脑子闲着是难受的事情,但我现在就没有闲了,因为我可以思念你,这时候你在做什么。
  你寄来的剪报我都读了,我觉得不是全部有用的。关于栗子树倒可以写千字文,完全不用译的名义,以免发生版权问题。我想在这两天有空给你写一篇使用外国资料的范文以作参考,这样你在啃的时候,也可以少花些时间。
  沙漠我曾收到她从纽约寄来的贺年片,我的是寄到旧金山她原来给我的地址。不知她能否收到。她的纽约地址我因搬家找不到了,但相信最后会找出来。要是你在信中说我向她致候,你想她会敏感得想到我们的关系吗?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完全可以告诉朋友,但我不想自己去报信,因为世俗的人总有世俗的想法,有时可以很可怕的,对否?
  你做的不是白日梦,而且不是你一个人的,感谢你的“不止亲一亲”,我太高兴了。
  Hug you,forever!
   二哥
  1993年4月29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