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一个被收容的“民工作家”的经历

作者:肖春飞 等




  因为“出身”于民工,他倍受歧视与磨难;因为爱好写作与投稿,他的遭遇终于被媒体曝光,也因此而伸张了正义。这是一个民工境遇的普遍现象,还是特例?
  
  朱学仕是甘肃省平凉地区泾川县人。1992年,21岁的他高考落榜。复读,要一千元钱,对这个农家子弟来说,这不啻一个天文数字。“我们农村孩子,要改变命运只有两条路:当兵和上大学。”朱学仕对新华社记者杨金志说。
  无奈之下,酷爱读书写作的朱学仕放弃了上学的努力,来到内蒙古,找到一家化工厂,开始自己的打工生涯。工厂把朱学仕安排在流水线上做苦工,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百五十元。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朱学仕本来想继续干下去,但是因为一件事,他放弃了这个工作。因为厂长曾经极其轻蔑地对工人们说了一句:“四条腿的驴难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朱学仕顶了他一句,卷铺盖回了家。
  朱学仕在家呆了整整一年,种地。1995年,他怀揣两百元钱前去上海,想打工,甚或是有机会读个夜大什么的。到了上海,举目无亲,四顾茫然。天黑了,他看到许多民工就在火车站广场席地而卧。他也在露天睡了七天。每天白天则是买报纸,寻找招工广告去应聘。当时,正巧有个安徽人出现在一群民工面前,询问谁想做建筑工。朱学仕二话没说,跟着他去了上海西南角的金山区,给当地农民盖楼房。到了年底,安徽籍的包工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把所有工程款席卷而走。朱学仕和其他几位民工站在工地上呆若木鸡,欲哭无泪,只差从楼房上纵身一跃。他们到当地派出所报案,民警却告诉他们:“你们无业流浪,得把你们遣送回去。”朱学仕听说过收容遣送的厉害,没有敢再多说,准备自己回家。
  可是,没有钱,怎么回得去呢?他想去火车站,从金山到上海市区的公交车票要三块九毛钱,他连这点钱也没有!刚上车就被售票员赶了下来。他只好选择步行到火车站,这样整整走了一天。到了火车站,没有钱买火车票回家,只好像以前一样,等着有人来雇佣。
  这时候,一个老板来问他:“愿意去宾馆打工么?四星级、五星级的饭店都做。”天下怎么有这么好的事?!饥肠辘辘的朱学仕马上跳了起来,跟着老板就走。老板带他到了锦江饭店——上海顶级的饭店之一,有几十层高。老板手指往上一扬,朱学仕顺着他的手往上看,只见几个人像蜘蛛一样被一根绳子吊着,攀爬在大楼的外墙上。老板告诉他,这就是他今后的工作——洗楼。而且,当场就要试工。朱学仕硬着头皮做了一回“蜘蛛人”,在高空往下一看,地面上的人像蚂蚁,车辆像甲壳虫,出了一身的冷汗。待下到地面,老板满意地拍他肩膀:“你验收过关了。”这项危险性极强的工作,没有任何培训,没有任何人教给注意事项,只要有胆子在仅有一根绳子的保障下爬那么高,就算“验收过关”了。
  从1996年到2000年,朱学仕做了五年“蜘蛛人”。这期间,他不是没想过改行,但是没有机会。一次,他听说一座酒店摔死了两个洗楼工人,每个人只赔两万元。这对朱学仕的震动很大,一直想改行,但是找不到其他工作,因为他接触的圈子都是洗楼的。
  朱学仕和其他工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当别人都熟睡的时候,他在摇笔杆子写东西。对于写作,朱学仕一直有浓厚的兴趣爱好。读书的时候,老师总是把他的作文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1997年,他写了一篇小说,描写一个洗楼工人包身工式的生活,被老板极度盘剥,而自己当上老板后,对工人的盘剥愈加变本加厉,如此恶性循环。结论是:不奸不诈当不成老板。这篇文章给老板看到后,当场就给撕得粉碎。这位老板,以前是上海的一个下岗工人。
  2000年1月6日,朱学仕被收容遣送了。当时春节将至,查暂住证查得紧。朱学仕从市区跑到西郊的虹桥地区,准备投奔老乡。谁知,在老乡的出租房里,两个保安抓住了他,说:“今天又能凑个数了。”朱学仕被送往警察署,他拿出一张《新民晚报》,上面的“七彩民工”专栏登有他的文章。他对民警说,自己不是盲流,是一个有正式工作的文学爱好者。因为没有暂住证,民警罚了他五十元钱,说:“让这个小伙子走吧,不遣送了。”朱学仕知道,按照“惯例”,这个罚单最起码能够顶三天,确保他不被再收容遣送。
  当天下了一天雨,他没有回去,又到老乡那里居住。第二天凌晨2点,门被警察和保安踹开。朱学仕睡眼惺忪地问:“不是交了罚款了么?”
  “那不管,你就凑个数吧!”保安答。
  晚上,朱学仕被送到上海市徐汇区收容遣送站。当时,上海的收容人员往北一般送往徐州,往南一般送往金华、南昌等地。在漫长的等待中,有同样被收容的民工告诉他:“要是被送到徐州就完了,那里会打死人的。”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已经有人来搜身,朱学仕将五十元钱藏在内裤里,没有被搜出。他看到,被搜出东西的,有人给开了票,有的压根就不开票。搜完身,有工作人员塞给他一床被子和牙刷牙膏等物品,说:“这是为了你们好,是关心你们。”
  在徐汇区遣送站住了四天,每天就吃青菜米饭。
  1月11日晚上7点多,朱学仕和其他三百多人被装上火车,火车在夜色中开往徐州。凌晨5点多钟,车到徐州,窗外飘着雪花。下车时有人试图逃跑,结果被抓住,被打得像杀猪一样嚎叫,疼得在地上乱滚。
  站台上有几辆全封闭的汽车,三百多人全被赶上车,一车能装几十人。上车稍微慢一点,橡皮大棒便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这种大棒是专门用来对付收容遣送者的,前端用橡皮裹住,里面有狼牙棒一样的钉状突起,打在身上很疼,但是又不会有外伤痕迹。车上闷得喘不过气。
  走了一段路,车门打开了。一个管理员大叫道:“操你妈,狗娘养的,全给我下车!这里是‘徐遣’,打死你们像打死一条狗一样!”说话间,橡皮大棒便抡了过来,一阵乱打相当于“下马威”。
  登记的时候,一个管理员问:“有没有钱?一千元可以自保释放。”一位民工交了五百元,但是没有放人。朱学仕还看见,一个管理人员问一位民工:“有钱没?”民工答“没有”。管理员一脚将民工踢倒在地,破口大骂,并开始搜他的身。搜身的过程极其干脆,上前将衣服一撕,一排纽扣飞了出去。上身没有搜到东西,管理员又扒下这位民工的裤子,从内裤里把钱搜了出去。管理员恨恨地说:“还骗人!”
  总是有人被打倒在地,站起来的时候,工作人员的手中已经拿着一叠钞票,同时威胁道:“再藏就打死你!”
  第二轮搜身,有人藏在鞋底的钱也被搜了去;第三轮搜身,好一点的衣服也被拿走了……这以后关在遣送站的日子里,搜身是家常便饭。
  朱学仕在遣送站呆了七天。每天,工作人员就威逼收容人员互相殴打自残,抓头发、打耳光、“开飞机”、打板子,没有招数了还要自己想办法“创新”。朱学仕还听说,一个老人因为不堪毒打和恶劣的生活环境,死了。
  工作人员总是逼着民工说出家人朋友的名字和联系电话。这样,他们就可以向民工的家人朋友索要“赎身费”。当然,最好是民工自己通知家人朋友送钱来。“要是不通知,就天天打你!”1月17日,在一个朋友花了四百元钱赎身后,朱学仕终于逃离了“徐遣”。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人样了。回首在遣送站的一个星期,朱学仕说:“金钱把人性泯灭了,人暴露出了比野兽还疯狂的一面。”
  朱学仕曾经在遣送站里对其他民工说:“出去投诉他们。”但是没有人敢附和他。出来后,朱学仕做的第一件事是赶快办一张暂住证,然后,他开始单枪匹马地投诉徐州遣送站。他写了一篇文章记述自己的被遣送生涯,然后打电话给上海各大媒体。
  因为经常投稿的原因,朱学仕认得上海《青年报》的编辑谢海涛。这位山东籍的编辑是一个善良的理想主义者。1月20日,他刚回到上海便给谢打了个电话。谢海涛说:“你赶快过来!”见到谢海涛,朱学仕放声大哭。看着朱学仕肿胀的脸、瘦削的身体,谢海涛忙说:“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们赶快去吃饭。”谢点了五六个菜。快吃完的时候,谢海涛吩咐服务员,让饭店再做两个菜,打包让朱学仕带回去吃。朱学仕问谢海涛:“你们能帮我申冤么?”谢海涛怅然道:“你把记者想得太那个了,我们有我们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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