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作家生活:是雅痴还是折磨

作者:[英]彼得·梅尔




  [英]彼得·梅尔 著 张勤 译
  
  特立独行的追求,无论代价多么高昂,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这是雅痴?还是折磨?
  
  仅次于失意的政客,作家算是世上最爱发表意见、最具创造力的牢骚大王。他举目所见,到处都是苦难和不公。他的经纪人不爱他,或不够爱他;空白的纸是他的死对头;出版商是个吝啬鬼;评论家是他的敌人;老婆不了解他;连酒保也不了解他。
  以上不过是职业作家常见的诸多抱怨罢了。但迄今为止,我还从没听见有谁把其中一个最大的烦心事提出来:就是这辈子为了想写出一点文字来,居然需要惊人的开销。
  这对你们来说,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因为许多人一直以为作家的装备就只限于纸、笔,和一瓶威士忌,顶多再加上一件粗花呢休闲外套在需要访问时穿吧。其实,作家之需才不止于此呢!
  而所有的问题都源于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用来写作的时间,原本应该是用来赚钱谋生的。即使是华尔街地位最低下的苦力,一个月赚的钱也比90%的作家一年赚的钱要多。路旁的乞丐若是看见有个作家拖着脚慢吞吞地朝他走来,一定会埋头在自己的那堆破烂里,看看是不是还有多余的一毛硬币分给他。银行的贷款主管一见作家,便会往桌子底下钻,因为他不想再一次拒绝这位两眼发直、走投无路的家伙。此人正在寻找门道,希望有人能帮他渡过难关,直到他的伟大小说封笔之时。主管心里明白,码字的文人可不是低风险的放贷对象。“作家”和“金钱”连在一起,就如同“作家”和“军事情报”的组合一样,不会有丝毫说服力的。
  当然,人生在世,时不时的犯点错误在所难免。有些钱原来是贷给那些值得贷的成年人的,哪里料到,贷款在中途却拐了个弯,落入某个作家的口袋里了。不过,作家兜里的钱往往待不了多长时间。说起个中缘由,任何一位作家都会告诉你,绝不是胡乱挥霍掉了,而是因为职业的需要。
  首先,作家需要清静。在眼下这年头里,清静之处并不好找。城市生活对注意力的集中是一种干扰。而作家在城市里传统的蜗居之地——顶层的小阁楼,如今对他们来说也负担不起了。房东动不动就来捶门,索要一个月2000美元的房租。而房东下次来前的这段短短的时间内,蟑螂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制造吓死人的噪音,漏水的水龙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令你六神无主;还有八级强风呼啸着穿过破窗户上粘贴的牛皮纸,冻得你牙齿格格打颤。看来,移居乡间是惟一的办法了。美国作家梭罗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作家也不能住到老旧的油毛毡搭成的棚子里,还远离市集和人烟好几英里。这样也太清静了。事实上,清静到这地步反而会逼得一个人在独处一天之后,喃喃自语,摸进林子里去找一棵树倾诉。能够安安静静当然再好不过啦,只要工作之余能有个去处,而那里还有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愿意听你诉苦。又有谁会比他更愿意倾听,比他更有同情心昵?他自己就是作家啊。他知道写作该有多苦。他了解一切。
  正因为如此,才有作家村的出现。而作家村一旦建立,势必会吸引经纪人、编辑、出版商和时髦餐厅的老板,外加准备大捞一把的不动产商人。安宁以及乡村简单的生活情调就这样渐渐消失了。这时,乡下的酒吧会冒出一盆盆蕨类植物,并开始供应百味杂陈的酒精饮料。整个地方开始沉沦、万劫不复。又该搬家了。
  可是,我们绝不会任凭这些内乱妨碍作家创造性的行为。天啊,干扰已经够多了。
  我们就拿作家进行调研的事情举个例子吧。在外人看来,这可能是指在图书馆里花上几个小时,或是打几通电话就可以了。也许过去就是这样子的吧。但在今天,作家理应——简直是必须——提供所有细节全部真实的作品。仅有想象或寥寥几笔地方风情,是绝对不够的。读者要知道作家实际去过那个地方,做过那件事情。惟有个人亲历的体验才作数。不然的话,哪怕只有一点点与实际不符,你就别想在那位精明的年轻编辑前蒙混过关。你想要写一本长篇小说,演绎一段玻利维亚边境上爱与死的故事吗?棒极了,你去吧。6个月后再见。别忘了打霍乱预防针,并买一份医疗保险。
  作家投身水深火热的实地调研,通常相当于将自己置身于世上最险恶、最不堪忍受的角落里。(因为某个原因,大概是费用问题吧,难得有研究活动会选在丽兹酒店或是棕榈泉大饭店进行。)只有在贝鲁特,在尼加拉瓜,在闷热的香港,在烤箱一样的澳洲内陆,你才可以找到作家的身影。他们拼命汲取当地的空气,伏案专心写他们的笔记。不过,假如你一时兴起,越过他的肩膀上,指望看到字字珠玑的短句,或是生动的观察,那你可能会大失所望。这可怜的家伙极有可能是在做他的算术,看看他的稿费预付金是不是可以供他吃一盘豆子,外加一罐啤酒。
  这样,几个月以后,他又上了一趟医院,做了一次时间很短但费用昂贵的检查,看看是不是得了什么异域怪病。现在看来,他似乎已经万事俱备,单等下笔了。厚厚一大叠的空白稿纸在等他。铅笔一根根削得尖尖的。一部媲美史诗的长篇传奇故事和专为普利策新闻奖量身打造的素材,不停地在他的脑际盘旋。
  但是,他能够把那该死的东西从他的脑袋里请出来,送到纸上吗?他来回踱步。他盯着窗外远眺(作家常常看天色)。他监视墙上一只苍蝇的一举一动。到最后,他终于悟出了问题所在。他得了一种严重的写作阻塞症(writer’s block)。〔或者用管理学者阿诺德·格拉斯哥(Arnold Glasgow)的说法,患了写作痉挛症(writer’s cramp):“小说家的两耳之间会出现的痛苦症状。”]他脑子里的文字还没准备好要诞生。这需要用点催化剂,从而引发文思若泉涌般流淌。而你可以确信,不管这催化剂是什么,这位作家在他的房间里是绝对找不到它的。
  治疗写作阻塞症的方法有很多,五花八门,但通常会扯上债务或卷入麻烦。于男人而言,女人和酒,一向是两样历史悠久的最爱。但是,大部分的作家,这些才华横溢、创意丰富的人,并不愿用直截了当的方式去找本地的女人和土产的酒。他们也要变换一下场景,最好能有几天住在纽约或巴黎,过一过高速运转、醉酒狂欢的日子,畅饮生命美酒到一滴不剩,直到刷完信用卡里的最后一分钱。正如作家海明威所形容的,“写作这一重任带来的结果往往就是不负责任。”既然如此,只可惜写作这事情现在是没法完成了,不过,总会完成的啦。
  既然作家的调研阶段已告一段落了,阻塞也已打通了(希望如此),为了促使写作顺利,那么,该是有请现代科技亮相的时候了。只有这样,文字的急流才能和文思同步,滔滔不绝泉涌而出。所以,那些原始的铅笔必须丢掉,替之以最新的电脑,还有一应俱全的写作用套装软件。为此,不惜到银行里打个埋伏去逮住那个贷款主管,也值得一试。这样花上不过区区几千块钱,就可以在写作效率上产生飞跃。
  不容易啊。文字终于开始破茧而出了,而且还嫌不够快呢。因为截稿日期如幽灵般形影相随,纠缠不放。编辑打电话来的口气以前是亲切之至,现在则是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样子。他话中的威胁呼之欲出:如果交不出稿子来,就交出预付金吧(恐怕早就用完了)。
  由此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并导致作家们情绪上的变化。这些对于他们来说,都很熟悉了。起初是惊恐。因为这时他们才如梦方醒,而时间和借口都耗尽了。惊慌之后便是振奋,因为稿纸越堆越高,一举成名的希望看来越来越大——畅销是一定的啦,拍成电影也未可知。振奋之后便是轻松,因为稿子已经交出去了。轻松之后则是泄气,原本以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样至少要持续6个月。泄气之后,就是大量的疑虑,并需要大量的安慰。
  完稿和出书之间的那段日子,煞是惨淡。再也没人打电话来。论校稿还太早,谈评论也太心急了。再改动则嫌太迟。作品已经消失,产后忧郁却轻易来袭。除非作家的奖赏系统启动,方能帮助他度过这无人问津的几个月。
   接下来,他可能会一头扎进声色场所,或外出旅行(这次不带笔记本),或有了新嗜好,或旧情重燃,或再度蜜月。不论是做什么,无疑都要再次拜访典当行里的放债者了,因为没有一种值得拥有的慰藉会是便宜的。不过,成为富有的文坛名人的愿望起码不再遥遥无期了。
  这种情况偶尔有之吧。但即使只有那么几次,也足以令作家们欢欣鼓舞,乐观起来。届时我们会看到一位畅销书作家,一边把玩一根6英寸长的哈瓦那雪茄,一边等着布林克(Brink’s,美国一家著名的保安公司)的运钞车沿车道开过来,为他送来版税。但这机会非常渺茫,大多数的作家可没那么走运,而他们也别无他法,只有再接再厉。要不然干脆找份工作,结清账单,过正常、规律、循规蹈矩的生活,做社会中负责任的一分子。
  我不知道其他作家是怎么想的,但我宁可待在我自己的工作室里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也不愿安逸舒适地寄人篱下。我开会时的专注力已经衰退,打领带会出疹子,公司的日常事务害得我染上幽闭恐惧症。而且,我深深厌恶公文包,以及公文包所暗示的一切。特立独行的追求,无论代价多么高昂,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这是雅痴?还是折磨?我不能确信。但我清楚地知道,作家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您寄支票的时候,请用挂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