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女儿床前的洋娃娃(小说)

作者:南 翔




  今天对于父亲来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日子。
  父亲很早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煮粥、打豆浆、煎荷包蛋,一应程序做完,他就到户外去做自由安排的运动,快走,或者拍肩敲腿;出门的时候才不过六点,天刚发亮。
  近1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父亲都是这么有条不紊地过来的。在父亲这一辈,也有不少赶上了时代的末班车,还来得及重新收拾旧山河的人;个中的佼佼者,甚至风云叱咤、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父亲是属于默默无闻的一个,如他自己调侃的,二三十年的生活工作,哪都不突出,唯有椎间盘突出。因为椎间盘的数年困扰,还因为当时短视,以为退休工资比在上班不少多少,父亲半是明白半是糊涂地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55岁那年,他从中学语文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了。
  此时父亲把电磁炉上熬开的粥,只揿了一个红点,那就是慢煨了。屋外有雨,他拿了一把伞,蹬上一双女儿买的冒牌的阿迪达斯。开了安全门,就一脚里一脚外地停在那里思考,想想忘记了什么?待得退步,返身进来,不再犹豫地关上安全门,他的脖子上已经套了一把信箱钥匙。
  这么多年的反复淘洗,他最后坚持订的是三份报纸,一份是《参考消息》、一份是《报刊文摘》,再一份是本地的市民报纸。他在想前天也就是十四号的《报刊文摘》漏送了,如果今天还不到,就要在信箱上贴纸条。现在都怕投诉,通常,贴条就能让投递员找回报纸,尽管有时候是旧报纸了。
  小区的广场上,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打拳舞剑的,还有各式各样的绸带舞扇子舞,群老翩跹。先前还有一大早唱歌的,年轻人唱靡靡之音,老年人反倒唱得激情澎湃、响遏行云。年轻人是唱晚上的,而且在歌厅,现在又有了一个新名词,叫量贩式某某歌厅;老年人退休了,闲来无事才唱早上。后来小区一些住户有意见了,你们白天晚上地轮着闹,还叫不叫人睡觉啊?!爱唱的老年人只有转移阵地,去了东湖公园。父亲是能唱的,本钱好,同学打电话,问女儿,刚才接电话的帅哥是谁呀?声音好磁性好性感呀!女儿就说,不告诉你,让你知道,怕你成了我的情敌!
  父亲在厨房里听见了,低声说,胡闹吗!电话那边早笑成了一团。
  退休以后,女儿也常说叫父亲这条小溪去汇江河,别老闷在家里,或者,老是自由行动。父亲也着实去唱过“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来水似银……”还是不习惯合唱。就像先前在单位,众声喧哗的时候,他就一言不发。他喜欢唱“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或者“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父亲的秉性是孤独的,如果不能张扬个性,他宁愿选择沉默。
  今天,父亲有些心不在焉。他在一棵榕树下做自编体操,每个动作二十下,他记不住,觉得要么是多了,要么是少了。今天每个动作都可能偏少,因为腕上的手表告诉他,如果认真做,而且做够数,远不止这点时间。
  今天这个日子有些特殊,女儿又远在天边,他要自己纪念一下自己。
  去超市买菜,要横过一条马路,超市且在二三楼,楼下尽是青年人消费品,譬如T恤、背包、品牌衣裤与鞋袜、干花、化妆品……农贸市场就在小区边上,但是女儿要他去超市买柴米油盐,尤其这家大超市的品质有保证,不会农药超标、不会有瘦肉精。女儿甚至摇着他的胳臂说,爸你答应我,你一个人在家要吃得安全睡得安稳我才放心!女儿小时候跟同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不会撒娇。过生日给她买礼品,她也只拣便宜的。女儿的过早懂事,着实让人疼怜,这是天生的吗?
  父亲后来跟女儿说,也是无意说的,他讲年轻的时候,才十六七岁,还刚参加工作,他的师父是个四川人,在车间里开了一辈子车床,车刀在师父手里欢快地旋出一根根铮亮的轴承,钢屑薄如蝉翼,卷曲着堆成了小山。父亲说他既羡慕师父手里的活儿,流畅得就像他嘴里的烟卷,吸到烟屁股了,都腾不出手去碰它;更羡慕的是师父留长辫的女儿,那时在知青点插队,每到车间来,就叽叽喳喳像飞进了一群小鸟。师父的女儿跟他爸一般高了,待得电铃响过,师父扯下左右手腕上的蓝布袖套,女儿很快就挽着师父的臂膀,她的两根长辫子拍打着屁股,在众人欣羡的目光中出了门。落日余晖相映,那真是一幅油画啊。
  女儿后来上街,也果敢地挽起了父亲的臂膀;只不过,她一直没留辫子。
  父亲听女儿的话,从此一应琐碎,都在超市购买。今天的日子有些特别,他就更不应该让他乡的女儿失望。人到六十,就越来越有点相信灵性、宿命,骨子里是有很多的善意的。在海鲜档买了一条带鱼,眼睛努着,一身银白,卧在冰上,一看就很新鲜。在蔬菜档里拿了一截毛茬子裹着雪白芯子的山药,又想到炖山药需要一点排骨,再去排队要了斤把筒子骨。回到蔬菜档拣了益母草和土人参两包野菜,当然也是人工种植,这才离开。
  忽然想到早上想好的,还要买样东西,买什么?居然一时想不起,人就木在那里。那边手起刀落,这边挑挑拣拣,对他全然没有启发。忽见一个女儿高低的姑娘从身边走过,身上是那种茉莉花般的香味儿,就悟到要找的是用品而非吃食,那就该到二楼去。一个超市,明明卖一日三餐菜蔬的,多过卖日常用品的,偏偏把菜蔬设在三楼,这是商家的用心。下得楼来,走过玻璃器皿,走过锅碗瓢盆,走过鞋袜衣裤……走完了,快到收银出口,再倒回来,依然不得要领。这才觉得,记忆的不争气,原本是跟着年龄走的。
  手机在兜里搁着,当然不能去问女儿,那是千里万里的迢遥。况且,自己想的心事,女儿哪里一下子就能领悟?
  终于有些累了,到超市买东西不如去农贸菜场的,一是贵二是累。父亲将菜寻了个宽敞处放在脚边,人就势蹲下了。这边摆放的是手套、毛巾之类,问津者不多。一个营业员过来了,问,老伯,买毛巾吗?都是全棉的。女儿叮嘱过,毛巾要用全棉,贴身衣服也要买全棉。毛巾不要用硬了才换,正如牙刷不要用卷毛了才换一样。他看着这个年龄和女儿相仿而个头却矮很多的营业员,听出她的口音,要么四川,要么湖南。营业员再问,要什么价位的?厚薄彩色,全有。
  父亲说,我不要毛巾,我要……
  营业员问,你要什么呢?我们这里什么都有。
  父亲尴尬地说,我出来的时候都想好了的,买了菜就想不起来了。
  营业员笑了,却并没有嗤笑他的意思,说,你好好想噢,想好了再叫我。
  女儿也是读初中才长个的,以前是一直矮;吃饭是倒的,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大学,人越长越大,饭却越吃越少。终于父亲在报上找到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一个女孩因为减肥、节食、厌食到肠子粘连,结果死于营养不良。女儿看着报纸道,爸你还用担心我营养不良吗?我饭后吃的东西,比正餐多!
  蹲一会,站一会,地面干净得能坐,但他坐不下去。新闻说了,大陆人到香港或国外,不文明举动令人头疼,由着性子吐痰扔垃圾、户外光膀子、墙角乱撒尿,其中也包括放平腿脚席地而坐。就这样,蹲在超市已经是不文明了,女儿看见了,肯定要说的。女儿出国以后,每每地就拿国内的习惯和国外相比较。
  蹲着也没有灵感,没有找回记忆,就来回走动。刚走出货架,猝然就看见一个女孩抱着一个绒毛长耳狗迎面过来。立刻俯下去问,洋娃娃在哪里?
  女孩一愣,回头一指道,那里,贴墙!
  心情顿时松弛,回头拣收菜蔬,大步过来,才见全世界的黑白黄红娃娃,都在这里联合起来!居然站满了一排墙。
  父亲的手,轻轻地从一个个女娃娃脸上轻轻拂过,加一个女字,那是多余,因为他眼前的娃娃都是女的。娃娃大都用精致的盒子装着,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纸,娃娃是清一色的长睫毛、杏仁眼、红嘴唇。女儿从小就喜欢洋娃娃,为什么没有本土娃娃呢?有一次,隔壁一个一般大的小子,拿了一把乌黑的冲锋枪,蹭过来要和女儿手里的洋娃娃换着玩,嘴里嘟嘟嘟,手指扣着连发。女儿答应了,接过冲锋枪,却连扣一次扳机的兴趣都没有,把枪放在一边,兴致勃勃看着小子玩她的娃娃。父亲后来悟到,那小子骨子里也是近冲锋枪而远洋娃娃的。他来换玩具,纯粹是为了和女儿拉关系、套近乎。可怜五岁的女儿,看见别人喜欢她的洋娃娃,只顾高兴,哪里知道那个还穿着开裆裤小子的险恶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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