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孙女眼中的毕加索

作者:[法]玛里娜·毕加索




  一直以来,毕加索这个名字都沉重地压在心头,令我不堪重负。我曾尝试逃遁,结果却碰得头破血流,这,我已多次领教。然而,在那一切黑白颠倒的年代里我却浑浑噩噩,不识不晓。
  “您得做心理治疗了”,医生对我说。
  就这样,我开始了心理治疗,一治就是十四年。
  在这十四年中,我以泪洗面,昏昏沉沉,时而号叫,时而痛得打滚,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往事,头脑中反复闪现着那些把我毁掉的东西,起先是躲躲闪闪,小声念叨,然后,才把一个小女孩,继而是一个少女内心深处那些噬蚀灵魂的东西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这统统都拜毕加索所赐。
  整个家庭无时无刻都摆脱不掉这位天才的桎梏,天才需要用鲜血染红他的画布:这里面有我父亲的、我哥哥的、我母亲的、祖母的、我的以及所有爱他的人的鲜血,而这些人以为在爱某个人,实质上,他们爱的只是毕加索的名号。
  
  童年的记忆
  
  周四。守护着祖父家的那扇大门挡在面前,父亲拉着我的手默默向前走去。我的哥哥巴勃利托落后几步远,两手背在身后跟着往前走。当时我只有六岁,他不满八岁。
  父亲摁响了栅栏门上的门铃。像每次一样,这种时刻我都悬着一颗心。一阵脚步声传来,然后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接着,从栅栏门缝里露出了加州庄园看门人那饱经沧桑、顺从服膺的面孔,这位意大利人打量了一下我们,对父亲说:
  “保罗先生,此时来访可曾有预约?”
  “有,”父亲低声说道。
  父亲放开我的手,他的手心湿得厉害。
  “好吧,”老门房答道,“我去问问主人能否见您。”
  说着他随手关上门。天在下雨。空气中弥漫着桉树的味道,院中甬道两旁栽种的全是这种桉树,树皮斑斓剥落,我们规规矩矩地在甬道上等候,希望爷爷有个好心情,以便能够和我们见上一面。
  上周四是这样,上上周四也是这样。
  多少个周四,在戒备森严的加州庄园紧紧关闭的栅栏门前,我们听到的都是:“大师在工作”,“大师在睡觉”,“大师不在”……有时是杰奎琳·罗克亲自前来谢客,她是毕加索未来的夫人,对毕加索忠心耿耿:“太阳不愿意被人打扰。”
  不是太阳,便是老爷或大师。如此一来,我们怎么好意思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和受辱之感呢?
  在那些大门敞开的日子里,父亲曾带着我们,穿过石砌甬道,朝房前的台阶走去。我数着脚下的步子,就像数着念珠,小心翼翼,唯恐有错。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整整六十步。
  这房子真像传说中的巨人洞穴,真正的阿里巴巴神洞,洞中一片狼藉:斑斓的画架上胡乱安放着一张张画板,雕塑随处可见,塞满了非洲面具的木箱,再就是包装箱,还有旧报纸、没用过的画布、空罐头盒子、陶瓷片、露着钉子的沙发腿、乐器、自行车车把、用铁皮剪成的图像、斗牛广告、一捆捆的素描、杰奎琳的肖像、牛头……
  我们在堆放杂物的屋里还要等上好一阵,总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父亲端起一杯威士忌一口干掉,大概在掩饰窘态,为自己打气吧。巴勃利托坐在一把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锡兵假装玩了起来。
  一阵笑声和说话声从上面传下来……祖父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地走了进来。
  是爷爷吗?我们不能叫他爷爷,这是不允许的,得像大家一样称他为巴勃罗。而他这位巴勃罗家族的族长非但没把族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反而搞得我们战战兢兢。族长与我们之间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你好,巴勃罗,”父亲走上前去说道,“昨晚睡得好吗?”
  父亲也得称爷爷为巴勃罗。
  巴勃利托和我跑上前去搂住他的脖子。我们是孩子,需要一位爷爷。
  他摸一下我们的头,就像抚摸马的脖子。
  “怎么样,玛里娜,说说看,乖不乖?你呢,巴勃利托,学习怎么样?”
  都是些无需回答的问题,只不过是在必要时的例行公事而已。
  他把我们带进画室。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加州庄园里的所有房间变成画室,有的只用一天,有的需要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
  我们可以动用他的画笔,在册子上胡涂乱抹。看到我们这样做他很开心。
  “我要给你们一个惊喜,”他冷不防对我们说道。
  他从册子上扯下一张纸,飞快地折叠起来,在他有力的手指下,一只小狗、一枝花、一个小人神奇地变了出来。
  “喜欢吗?”他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巴勃利托不吱声,我含糊不清地说:
  “真漂亮……很美!”
  我们很想要,很想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但是不能……
  这是毕加索的作品。
  这些纸叠的,这些用硬纸板或火柴头做成的造型,还有其他魔术般变出来的东西都是他有意而为,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而现在却觉得非常可怕:他的目的是要我们下意识地明白他无所不能,而我们却一无所能。他仅仅用手指把纸叠一下,用剪刀在纸板上划一下,用油彩在皱褶上刷一笔就可以创造奇迹。而这些象征毁灭的异端造型也毁掉了我们。
  如同每次来这里,我们与爷爷会面时,父亲是不敢轻易打扰的。他忐忑不安地在画室与厨房之间来回踱着,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惶遽和焦灼。他喝下一杯威士忌,工夫不大,又从厨房里端来一杯。他喝多了,而这样喝酒是为自己鼓气。过一会儿,他就要面对祖父,向他要钱养活我们俩和母亲,这是毕加索为儿子出色、忠诚的服务(这几个字说出来真让我伤心)而付给他的,而此种性质的服务无异于那些拿周薪的司机以及没有生活来源的经纪人,毕加索把这些人统统视为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和出气筒。
  十岁那年,我父亲本来有机会逃离厄运。二十岁的时候他还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尊严。父亲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下意识地觉得离开毕加索等于剥夺掉他的一部分作品,等于损伤他的才华。在自己的翅膀没被彻底折断之前,是不应该走开的。作为独子,他也不应该走开。他是毕加索拼图中不可或缺的一块,也是毕加索每幅绘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了不玷污这块拼图,也为了不让毕加索遭受任何损失,在他母亲去世时,他拒绝了该得的那份遗产。父亲总觉得没有权利让毕加索的财产受损,因为毕加索是他的上帝。
  道别的时候到了。爷爷坐着,我们站着,桌上摆着吃剩的点心,那是我们到花园玩耍时爷爷吃剩下的,我们的眼睛不由得瞅向鼻子底下的干果篮。我们还没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爷爷看到我们的目光觉得挺惊讶。于是,他笑着,从篮子里挑了一枚椰枣和一枚无花果,用木柄小折刀切成两半,又用手捏碎一枚核桃,剥去皮,把核桃仁嵌入椰枣和无花果的果肉中,然后握紧拳头,把手中的东西攥成一团。
  “过来,”他笑咪咪地对我们说。
  我们半闭着眼睛,张大嘴,怯怯地走上前去。爷爷轻轻地,几乎是宗教般虔诚地把甜食放入我们的口中。
  这是圣餐。
  追溯往事,这加核桃的椰枣和无花果是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惟一一次爱的表示,是他的惟一赐予。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爷爷赐给我们的用椰枣、无花果和核桃仁做成的甜食叫做“乞丐”。
  有些事情还是永远不知道的好。
  
  爷爷去世后
  
  如果一个人在童年和少年时缺少别人的疼爱和关注,口袋里没有一个子儿,姓氏对他来讲就像沉重的十字架。
  我知道有人会说:
  “她爷爷很有名,给她留下一大笔财产,她现在有钱了,还抱怨什么?”
  “毕加索专家”们喜欢用的“天才”这个词让我感到厌烦和气愤。他们怎么能够使用小团体专门的繁杂术语来评价毕加索的作品呢?奢谈什么“西班牙式的野兽派”、“宇宙冲击力”、“玄奥的构图幻想”等等。他们竟然妄图把毕加索和他的作品禁锢在某个小天地里,而开启的钥匙却由他们把持着。
  毕加索的名字(我也叫这个名字)成了一种象征。香水店、首饰店的橱窗里满眼皆是,烟灰缸里,领带上,T恤衫上到处都有,随处可见。一开电视,准会看到气象台汽车的侧面有毕加索的签名。更不用说毕加索家族开办的机构、企业更是比比皆是,但这些我一概拒绝加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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