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越南人的性格

作者:蒋子龙




  ◎ 《世间闲话》◎ 蒋子龙 著
  
  敏感
  
  越南人的敏感,体现在能非常精确地理解我们的敏感,决不使自己和对方有丝毫的难堪。
  我们在出发前,自恃有多年对外工作经验的领导同志对我们耳提面命:当越南人提一些敏感问题时该怎样回答。可访越十天,从北到南,从他们的国家部长到一般办事员,从敏感的作家到普通百姓,没有一个人向我们提一些有丁点敏感的问题。
  因为,他们用不着问。
  也许,他们对这些事情比我们还清楚。一般我们上午发生的事情,越南下午就知道了。越南作家对中国政治的关心程度常令我自愧不如,就像那位越南作家协会的二号人物范进聿,除去能背诵一些我们国家领导人的讲话以外,还认真向我介绍他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体会时,把雷锋甘当螺丝钉的精神也加进来,说毛泽东要求作家都要当螺丝钉——你也不能说他这样理解有什么不妥。有一次饭后闲谈,有人问天津市有多大,我正调动记忆力准备回答,一位越南诗人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市内人口九百万,加上郊区共有一千二百万人,正好等于两个胡志明市。
  我以前出国,特别是去欧美,常有一种轻松感或者叫做优越感,那就是我对他们的了解远远胜过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在任何场合讲话都不犯怵。在越南可就不一样了,我对越南文坛的了解无法跟他们对中国文坛的了解相比,时时让我感到惭愧和不安。在一次次的座谈和闲聊中,越南作家津津乐道于中国文坛这几十年来的一个个浪潮,一场场争辩,直至一桩桩趣闻轶事和谁跟谁打过官司。他们还可以哼唱一首首中国民歌,讲中国笑话……
  在一次酒会上,我曾为自己对越南文学的无知表示了歉意。饭后,一位越南翻译家就向我解释,他说中国的专家学者对越南文学是非常了解的,还当即举出中国的某某刊物翻译介绍了越南的某某作品……我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敏感:他可能认为在相互了解的多少上存在着一种不平等,一般规律都是小国了解大国多,大国往往了解小国少,这或许由于不屑,或许由于傲慢。所以,了解对方多于对方了解自己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因此他要反复证明,中国了解越南也跟越南了解中国一样多。
  我接受了他的赠书,并称许他把中国当代一些优秀文学作品翻译介绍给越南读者,同时也在心里记住了他的敏感。越南人的这种敏感是很普遍的,也是有传统的,一个外国人应该特别注意尊重这种敏感。比如,中国人几乎遍布世界各地,无论加入了哪一国的国籍,都叫华侨或华人。唯独在越南,只能称“华族”——越南的一个少数民族。而越南人,无论加入了哪一国的国籍,他们都通称“越侨”。有意思吧?
  我还记得几年前第一次去越南回来写过一篇文章,讲越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个的陵园,那是在越南见到的最触目惊心的一种景观。在公路两侧,除去村庄就是墓地,一片村庄一片墓地,足见这是一个多战祸的民族。仅回忆近百年的历史就能证实这一点:一八八四年沦为法国的“保护国”,一九四○年被日军侵占,一九四五年日本败撤,越南建国。但建国后又进行了九年的抗法战争,到一九五四年才让法国人承认了越南的独立。旋即美国又扶植傀儡占了南方,一九六四年北部湾战争爆发,将越南全面推进战火,打了九年,一九七三年美国撤出。再打两年,一九七五年南方傀儡政权垮台,全国统一。一九七九年,在跟中国接壤的地方爆发了边界冲突,此后断断续续地将战争又持续了近十年……
  这样一个国家,陵园能少得了吗?这样一个民族又怎么可能不敏感?
  频繁的战争毁坏的不仅是人们的生活,还影响了人的性格,也许还不止一代人的性格。
  
  多情
  
  在胡志明市有条“情人街”,又叫“恋爱一条街”,举世闻名。
  凡到了胡志明市的外国人,没有不参观这条街的。恋爱能成为一种景观,恐在世界上也不多见。因为它确实代表了越南民族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浪漫多情。
  每晚自华灯初上至次日凌晨,一对对情侣从四面八方拥到一条原叫阮惠街的大道上,或站,或坐,或相拥,或相依,或两头相抵,或贴着面颊,软语温存,卿卿我我,间或也有窃笑,也有娇骂。情侣们一对挨一对,一对挤一对,却互不干扰,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温柔乡里。灯光柔和,星空迷蒙,整条大街弥漫在浓浓的柔情蜜意里。从世界各地慕名拥来的参观者,一见这场景立刻都放轻了脚步,脸上绽开笑纹,心里泛滥着温情,手臂会情不自禁地伸向同行的异性伙伴,仿佛自己也成了恋爱街上的成员……
  在越南期间,我们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米粉”——越南的男人把妻子叫做“米饭”——老得快死得慢,牢靠实在,搪饱解饿。把情人则称为“米粉”——流光水滑,色彩丰富,好吃却不搪时间。社会上流行的顺口溜是:“早上带着米饭吃米粉,中午陪着米粉吃米饭,晚上先吃米粉后吃米饭。打起架来,站在米饭的立场上坚决保护米粉的利益。”
  刚开始我很不理解这个绕口令的含意,后经越南朋友反复讲解,才明白这非常典型地表达了越南多情男人的性格:既要“米粉”,又要“米饭”,并且还要千方百计地让她们能和平共处,而不是变成冤家对头。所以才会带着这个吃那个,帮着那个吃这个,发生了摩擦还要在中间和稀泥,站在这个立场上坚决保护那个的利益,也就是哪一个都不得罪。
  越南哥们儿可真是高,这能做得到吗?
  有位诗人,晚上跟我们告别的时候脸上还光洁无损,第二天一早陪我们外出时,大家都发现他的额头多了一道醒目的血痕。他的朋友小声告诉我,诗人昨天晚上站在“米饭”的立场上没有保护好“米粉”的利益,被“米粉”狠抓了一把。
  我们曾采访过一位多年做妇女工作的领导干部,她说越南妇女最头痛的就是男人们下班不回家,在外面不管卫生不卫生地乱吃!
  吃什么呢?
  这还用问嘛,当然是米粉啦!
  这次我们访问越南的作家代表团里有一位年轻隽丽、风度清雅的女作家,这是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中国女作家访越。每到一地受到的特殊礼遇可想而知,有位男诗人在喝了酒之后竟当众向她求爱:“如果你的先生对你好,我也很高兴,如果他对你不好,我立刻就去!”
  对我们来说最苦的是第一次告别。越南一些格外多情的男作家,想借告别之机能拥抱我们这位女作家和亲吻她的面颊,但又不能直奔主题,就假模假式地先向我们这四个男陪同进攻。有位北京的年轻男作家,特别不习惯男人嘴里喷出的烟酒臭气,每次告别之后回到房间,都用肥皂狠搓自己的面颊。待我们到了南方,没有一个北越的作家给我们这几个男士打电话,我们的女作家却每天晚上都能收到越南作家的问候……不知我们回国后越南的电话会不会打到她的家里去?
  上面说的这一切,作为一个成年人来说,完全可以接受,可以理解,里面有逢场作戏的成分,不必过于认真。但是,在西贡河边我们看到的一幕,就不是很容易理解的了。
  在临离开胡志明市的前一天,我们要游西贡河,在河边等船。河边公园的热带园林极富异国情调,又非常幽静,我们的女作家坐到草地上想拍照。这时远处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越南男孩儿,挣脱父母的手,摇摇摆摆地走到女作家的身后,伸出两只小手搂住了女作家的脖子,整个脸趴了上去。倘若仅仅是这么一搂一趴,也不足为奇。问题是这个小男孩儿的父母觉得不够礼貌,就高声喊他回去,小男孩儿便抬起脸,用两只小手开始细细地抚摩女作家的脖子,由下而上,然后是下颌、嘴唇、脸颊、直至额头发髻……那双小手竟是那么的老到,熟练,轻柔,细腻。一开始我们都非常欣赏孩子的童稚可爱和大胆不认生,大家都笑得很开心,数女作家本人笑得最响。渐渐随着男孩子那精到的抚摩,大家全惊住了,女作家自己的笑容也变得僵硬了,大概她感觉到了那抚摩的味道不太像是一个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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