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老子论戒贪

作者:沈善增




  灾祸来自不知足
  
  《老子》第九篇德章:“天下有道,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僭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
  译文
  国家实行王道政治,人民驱使健壮的马匹去田里精耕细作;国家失去王道政治,充作战马的母马在郊外的阵地上产驹。君主的过错没有比纵容物欲更大的了。没有比不知满足能招来更大的祸患,没有比贪得多藏能造成更惨痛的灾难。故而,由知道满足获得的富足,才是长久的富足。
  天下有道,走马以粪。
  “天下”,这里指的是国家政权,“道”指的是为政之道,也就是当时所称的王道。这是《老子》中作为名词的“道”的第一类概念——具体的行为法则,这里指侯王为政的行为法则。如果是“道”的第二、第三概念——“恒道”(本原本体的行为方式)与先天地生的“昆成”之“物”的“道”(最初最大的生命体),那么,“道”就永远存在,无处不在,不可能发生“天下无道”的情况,所以,也无所谓“天下有道”。在没有弄清《老子》中“道”的概念差别前,我觉得“天下有道”、“天下无道”严格来说是有矛盾的,是一种依世俗的分别说法,现在我知道,不是《老子》的言说不够严谨,而是我们的理解不够细密。
  “走”,是跑的意思。“以粪”的“粪”,过去一般作动词解,“粪除”、清除的意思。但从跑马来看,将“以粪”理解为向田里运送肥料,也是可以的。向田里运肥,说明农民有时间将精力用来追求高产。“以粪”,不仅是勤恳劳作,而且是精耕细作的代名词。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盐铁论·未通》篇中有一段话,可见汉代人对“戎马生于郊”的理解:“其后师旅数发,戎马不足,牝人阵,故驹犊生于战地。”以后注家多从其说,其实,从《管子·小匡》“处农必就田野”语看,“戎马生于郊”也可理解为征调农用之马充军马,“生”为“产生”、“出于”义,正与“走马以粪”相对,可备一说。
  春秋时,马的作用很大,所以一直被视为人以下最高级的动物,甚至有“马生人”的说法与记载。马既可民用,又可军用。从马的用途,可见世道是太平还是战乱。由此可见,平常的描述性语言也往往带上时代的烙印,文字、文本也因此比其他器物保留有更丰富的历史信息。中华民族拥有这一份得天独厚的遗产,一定要善待之、善用之。
  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
  从论“天下有道”、“天下无道”引出来看,“罪”、“祸”、“咎”的主语显然是指君主。
  “罪莫大于可欲”,“罪”,这里作“过错”解。“可欲”的“可”是动词,意为“肯定”,引申为“放纵”。 “祸”是“祸患”,“咎”是“灾难”,“罪”、“祸”、“咎”,后果一个比一个严重,这是因为造成后果的原因一个比一个严重。“可欲”还是放纵欲望;而“不知足”则是欲望已经基本实现,尚不满足;“欲得”就是要把得到的东西长期地乃至永久地保有,就是“恃”,就是“多藏”。所以,“咎莫槽于欲得”,王本作“咎莫大于欲得”,此从帛书甲本。《说文》:“憯,痛也”,惨痛的意思。“多藏必厚亡”,即使得到以后失去,与没有得到的实际情况一样,但心情则可能会大不一样。得而复失,痛心疾首。所以帛书甲本作“惽”,比王本的“大”来得好。在《还吾老子》中,因为差别不太大,为照顾约定俗成,从王本。这里,我采用帛书甲本句子,为读者提供《老子》一种可能更精妙的言辞。
  故知足之足,恒足矣。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天下的战乱是由侯王的“不知足”引起的。侯王的“不知足”,使人民不能从事正常的生产,自然造成生活的严重“不足”。人民生活“不足”,国家怎么会“足”?国家不“足”,侯王终究不可能真的“足”。反过来,侯王能“知足”,“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这样,人民安居乐业,国家才富足,侯王也才富足。可惜《老子》在两干五百年前阐述的这样简明的道理,直到今天还被世界上许多当政者置若罔闻,一遍遍地重演,不单给自己,更给国家、人民惨痛灾难的悲剧,而《老子》阐述的真理也在一次次违反中,显示其铁律的严峻。
  本章提出的原则,是普遍适用的。侯王的贪得无厌,可以看作一个典型的个案。从中也可以知道,地位再高,权力再大,也难以违抗客观规律,而地位越高,权力越大,越要防止唯意志的倾向。
  
  端着盛满水的碗怎么走路
  
  《老子》第九篇道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葆。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译文
  端着碗走路,水倒得太满,还不如适可而止。要藏掖兵器,如果磨得很尖锐,就不可能长期隐蔽。金银珠玉堆满屋,谁也没办法守住它们。已经有财有势还要骄横待人,这是自寻灾殃,事业成功了,所居的位子朝后退,这是天作出的榜样。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端着容器走路,水倒得太满,会不断地溢出来,还不如适可而止。“已”,完成的意思,此处与“盈”相对,意为适可而止。
  揣而锐之,不可长葆。
  帛书甲、乙本“保”都作“葆”。“葆”有“隐藏”义。“揣”有“藏掖”义。这句话可意译为:“要藏掖兵器如果磨得很尖锐,就不可能长期隐蔽。”太尖锐的锋刃容易从包裹的棉布中戳出来,这是常识,与端着满满一碗水难以举步一样,人们一听就明白。王弼注“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句,曰:“不若其已,”注“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句,曰:“不可长保也。”用磨尖的锋刃难包藏,来形容“富贵而骄”,是再贴切不过了。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这几句话字面义很明白,但其中深意还是很值得我们寻味。
  我们现在说“贪”,主要指非法或动机不良的获得。而《老子》这里所说的戒贪,所得的东西无关正当不正当,“金玉满堂”不是专指贪污受贿得来的,“富贵”也不是特指巧取豪夺所得的。即使是你智力、精力付出的正当报酬,贪求报酬,着意于保有所得报酬,还是难免有“罪”“祸”“咎”的。所以说,“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天之道”,是相对于“人之道”而言的;也就是说,“人之道”是“功遂身进”。按“人之道”行事,就难免“人之道”的负面结果,要避免负面结果,只有反其道(人之道)而行之。这就是“反也者,道之动也”。
  “天之道”,直译是“天的行为法则”,这里意译为“天的榜样”。为人而要依“天之道”行事,这是很不容易的。但在以“德”为君主掌权之依据的话语中,又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们可以由此加深对“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的理解,也可以知道,《老子》哲学思想是完满严密的体系,概念之间是有紧密联系的。只是今天我们对此话语已很陌生,所以会产生《老子》是朦胧的哲理诗,由一些吉光片羽的哲言组合而成的印象。把《老子》哲学思想放到当时的语境中去认识去理解,作为完满的严密的体系去认识、去理解,我认为,这是今天可能建立新道学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