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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最后的日子

作者:张建安 主编




  
  《文化名人的最后时光》 张建安 主编
  
  著名艺术家赵丹,解放前就是世人熟知的电影明星,他在《十字街头》、《马路天使》等影片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深深地刻在人们心中。解放后,他所拍摄的《乌鸦与麻雀》,在周恩来的亲自提议下获金质奖章,以他为主角的《武训传》更是迅速风靡全国,引起热烈的反响。然而,随着毛泽东发动对《武训传》的大批判所导致的风云突变,赵丹的艺术生命也迅速一落千丈。他受到了批判,自1965年拍完影片《烈火中永生》之后,他失去了拍摄电影的权利。“文革”中,赵丹被长期关押,遭到非人的摧残,几乎被整死。
  打倒“四人帮”后,中国面貌大变,赵丹终于迎来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他兴奋之至,认为自己可以再回到痴爱着的电影屏幕上,可以塑造周恩来、闻一多、鲁迅等一系列光辉的人物形象了,可以自编自导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搬上银幕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直至1980年病逝,他始终没有拍过电影,这成为他最大的心病。
  病床上,赵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变得面容枯槁,连说话都非常困难。可是,他内心的痛苦和遗憾却与日俱增,他有许多话想说出来,他有许多困惑想要解开。
  为什么“最有能力、最有条件演周总理”的他,却最终在影片正式开拍前被别人替代?
  赵丹痛苦地回忆着。
  当时,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大河奔流》,赵丹被邀扮演周恩来。他高兴坏了,对家人说:“把周总理的形象搬上银幕,全国就数我最有条件。和周总理经常接触,我太熟悉他了。我演周总理,不仅形似,更重要的是能神似!因为我和周总理是老朋友了,我最有资格演他。”这是周恩来的艺术形象第一次上银幕,赵丹将全部的精力投人其中,没日没夜地研究周总理的文献资料,从自己的记忆以及周总理的记录片中揣摩周的一言一笑,他还不惜整容,在大夫的帮助下把鹅蛋脸变成周总理的方脸……试拍一些镜头后,人们惊呼:“周总理又活了!”可是,影片就要正式开拍了,赵丹却接到不让他扮演周总理的通知。他气疯了,找电影制片厂的领导,甚至找文化部的领导理论……然而都无济于事。最让赵丹怒火中烧的是,有谣言称:“旧社会时,赵丹与江青就有关系……”这本是无中生有的谣言,可是有的领导竟因为这一谣言而认为赵丹不适合演周总理。
  想到这些,赵丹真是百感交集。他的思绪又回到拍摄《闻一多》的往事当中。
  妻子黄宗英为减少赵丹的苦痛,开始动笔写《闻一多》电影剧本。剧本写完后,赵丹的好友、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导演王为一准备拍摄,并决定请赵丹主演。演好闻一多,这也是赵丹的一大夙愿,早在1955年他就出演过一个闻一多式的知识分子,但由于框框限制,他并不满意。这一次总算又有机会了。他再次得到心灵的寄托,全身心地投入到新角色的揣摩当中。他还特地到天津采访闻一多的夫人及长子,并与闻一多长子闻立鹤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闻立鹤真切地希望赵丹能出演自己的父亲,也相信赵丹一定能演好的(这一事实,系闻立鹤女儿高晓红对笔者所讲)。可是,又是因为某种原因,这一电影也下马了。黄宗英为此痛心:“啊,一个电影艺术家,想演个戏怎么这样难呀!一次次渴望,竟都成了泡影,成了失望。遗憾,多么痛心的遗憾啊!”赵丹的痛苦不言而喻。
  
  还有鲁迅,从1960年试镜头以来,赵丹的胡须留了又剃,剃了又留,20年了,他却始终无法实现这一愿望。这对把艺术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赵丹,内心真是有无限的痛苦。他一生拍过40部电影,参演过50多台话剧,可是,正当他的艺术经验积累到最丰富的时候,他本以为可以拍出最好、最美的作品的时候,却由于种种框框架架,失去了一次次的机会。
  当然,除了框框架架成为障碍外,赵丹无法再上银幕,似乎还有深层的原因,即所谓的“政治原因”。
  为了减轻内心的痛苦,赵丹从绘画中寻找乐趣。他结实了富华、陆俨少两位画师,经常创作中国画,将晚年绘画作为他主要的艺术活动。画作中常有其真情的流露,在一幅白芍的画上,赵丹题诗:
  一生多蹉跎,
  老来复坎坷,
  不羡大富贵,
  泼墨写白芍。
  但是,绘画并不能消去他的痛苦。陈丹青说过这样一件事:“听沪上去过他(赵丹)家的人说,那些年他整日趴在地上玩笔墨,来客夸好,他忽然吼道:‘我是演员!我是演员厂同时眼泪就流下来。”
  他也写作,撰写《银幕形象创造》、《地狱之门》二书,前书凝结了他几十年艺术实践的心血,后书是他苦与欢的人生回忆。
  他苦着。他为自己一辈子追求艺术却屡遭沉痛打击的血泪奋斗史而痛苦。他曾这样自述:“我自己一生说来也怪有意思,为了追求朦胧的所谓‘中国民族的表演艺术体系’,一共坐了两次‘班房’。第一次是在抗日战争时期,想到莫斯科艺术剧院学习斯坦尼体系,途经新疆时被当地军阀盛世才关了5年。解放后,我仍然念念不忘为建立‘中国民族的表演艺术体系’日夜奋劳,结果又一次被‘四人帮’投进牢房,关了整整五年零三个月。为此我感慨万分,作了一首打油诗,自我嘲讽:‘大起大落有奇福,两度囹圄鬓尚乌。酸甜苦辣极变化,地狱天堂索艺珠’。”
  他也乐着。他愿意将苦留在心里咀嚼,而将欢乐带给大家。所以,在许多人眼中,赵丹仍然是“快乐的阿丹”、“永远是快乐的阿丹”。他诙谐、洒脱、至情、至性、至善、至真……赵丹的梦并没有结束,他还想与女儿赵青好好讨论,再写一本《赵氏体系》,他还想有生之年能再次回到银幕。
  机会终于来了。1980年,中、日两国合拍故事片《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影片中的主角——中国棋王况易山,准备请赵丹饰演。只是,赵丹却因胃疼,正在上海华东医院接受治疗。疼痛虽然越来越加重,赵丹却只想尽快出院,眼中闪着泪光,诚恳地对医生说:“我是个演员,可是将近十五年没上银幕了。近年来,想拍的电影也不能如愿。唉,我阿丹命苦啊!我别无他求,只希望快点检查,没什么大病就早点出院,再去拍几部电影……”当北京电影制厂邀请赵丹出演况易山的电报到达赵丹手中时,赵丹马上就要出院。与医生的对话中,赵丹感觉到自己可能患上了癌症,他问:“我是不是生癌了?”接着又毅然地说:“如果能手术赶紧给我手术,如果不能手术,我现在立刻出院,我想拍完这部片子。”
  
  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赵丹被转送到条件更好的北京医院治疗。然而,癌症病魔无情地吞噬着赵丹,他最终没能出院。昏迷中,他似乎仍然在琢磨着电影角色,说着台词。清醒的时候,赵丹会思考一些关于中国文艺的大事。他仍然关注着中国文艺界的动向,他愿意在弥留之际,向世人说一些自己的真心话。
  10月初,中央主管思想文化战线的领导胡乔木去医院探望赵丹,赵丹就文艺界普遍关心的问题,倾吐着自己的肺腑之言,并让黄宗英做了记录。胡乔木频频点头,临别前还要黄宗英将这些意见整理成文,以便发表。
  “赵丹遗文”得到巴金、冰心、夏衍、曹禺等许多文化名家的大力支持和赞扬。巴金在《随想录》中写道:“赵丹说出了我们一些人心里的话,想说而说不出的话。可能他讲得晚了些,但他仍然是第一个讲话的人。我提倡讲真话,倒是他在病榻上树立了一个榜样。”曹禺则称赞:“赵丹同志的遗文,虽然仅限于文艺,但他的心肠和用意是深远的,广阔的。”
  然而,此遗言也受到某些人的批评,“认为有些关于党对作家艺术家如何领导的话说得有点出格,有的意见有悖于多年来已经形成传统的主流意识,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
  为平息争议,金山还写了一篇“转弯”的文章。
  袁鹰也对“赵丹遗文”做过深刻的思考,他写《送赵丹远行》,提及“遗文”时说:“他用最后的心血,向党和人民陈述自己的意见,呼喊出多么真挚的心声!他的意见可能有不确切、不周到、甚至有偏颇处,人们尽可以这样那样地提出严格酌要求。但要知道,这是他生命垂危前的肺腑之言啊!就像宗英说的:阿丹用生命最后一星火苗点燃文艺思想解放的火把,用最后的呼吸催动勇往直前的风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亲爱的党,伟大的人民,是会听一听一个忠诚的儿子最后的呼声的。”
  “遗文”发表后的第一天,《赵丹书画展》在上海淮海公园揭幕,共展出邱件留沪作品。参观者多达八千余人,盛况空前。当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赵丹书画展》在沪开幕的消息,赵丹听到了,他微微地笑了,笑容中有泪光闪烁。
  可是,他仍有无尽的遗憾呀。他喃喃地说:“我不愿意老躺在病床上啊!我只希望在电影摄像机前面拍完最后一个镜头,然后含笑而死!”他感觉到死神已来到他的身边,于是断断续续地向黄宗英说出自己最后的遗言:
  “人活着或是死了,都不要给别人增添忧愁。艺术家在任何时候要给人以美、以真、以幸福。”
  次日,也就是1980年10月10日凌晨两点四十分,赵丹告别人世,享年65岁。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7年8月版
  责任编辑:邢艳琦
  定价: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