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同也不同 学也不学

作者:王小妮




  
  《永远的1977》 未名 主编
  
  一
  
  有一个教师,他站在1978年3月的大学讲台上,当时窗外好像零星地飘着清雪。
  教师的鞋像只死鳄鱼的脑袋那么软塌塌的。他对眼前互相陌生的学生们说:现在,你们都坐在这间教室里听我的课。你们记住我的这句话——将来,就在你们中间,有些同学的水平足够给另外一些同学上课。别看今天都坐在下面,甚至有些人连做另一些人的学生都不配。
  我半心半意地听课,也半心半意地记住这教师的话,当时不以为然。
  说这话的教师已经离开了讲台。1995年夏天,我看见他在北方城市的街道边。一只灰毛驴车前后扭着,他挤着车板,急忙地挑一些紫色的茄子。他讲过的课我都淡忘了,只记住了前面那段无关学问的话。
  书本、纸张、桌椅、黑板、墙报,都不是命脉,不可能连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1978年,我们同坐在一个教室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每一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同学”,这两个字相连,注定不说明什么。人和人想的不同,受到的感召不同,得到的昭示不同,学到的东西当然不可能相同。我站在我的厨房里,突然想出一句不合逻辑的话:同学是什么?同也不同,学也不学!
  
  二
  
  有人想重见事物的原貌吗?旧事,还会有原貌吗?
  我回想任何一件旧事都飘忽不定。哪怕再想追寻真实,再不想篡改它,它也不给我展露原貌。人变了,原貌紧跟着就变了。记忆,是永不定形的。
  1981年底,大学毕业前,是在寒冷中往家里搬书。到了1987年,那些书又坐上火车,经过黄河长江,经过许多大铁桥和山洞,它们个个尘土满面,到了一个新家。大迁运之后,那些旧书一年里也不翻开一页两页。
  1980年春天,是所有的树都准备拱芽的时候,我背着拖到腿上的大书包,到校图书馆去。我不止一次地向老师借左拉的《萌芽》,老师总是说:那是自然主义作品,不能外借。越是见不到那叫《萌芽》的书,越是感觉看了它肯定所获无数。
  好像有左拉的另一本书。在一个同学的书桌里,包了牛皮纸的封皮。那同学每一个晚自习都看那一本书,总也看不完。我不知道他都看出了什么子午卯酉。
  现在的书店里早就有了精装本的《萌芽》卖。我早看见了那两个视觉上轻盈俏丽的字。不过从来没想再去翻它。
  一本书,能给所有的人相同的启示吗?
  从接触到书的那一秒钟起,每一个取书的手,就已经是歧路上的一只亡羊,各朝着目的方向逃奔。也许只有枪能把它们追回来。因为吃了子弹,它们死了,规规矩矩地被摆放一排,准备剥皮煮汤。没有枪的追赶,它永远向着不同的远方跑。
  我听见有人说,77级是一种“现象”。我听了很好笑。凡发生过的事情都是“现象”。所谓的“77级”,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像囚徒一样排队,等待一勺玉米面粥。每个周六的中午踢着食堂的大门,敲着饭碗,等待那两只让人一闻到味儿,就失明失聪失去全部仪态的肉包子。
  一个大学同学打电话来,说北京同学的聚会,有些人每次参加,有些人总是躲避得很远。我说,同学这个词其实不沾染一点感情色彩,顶多说明某人与某人在生命的一段短促时间里相互距离近一点,别的什么都没有。
  书在装订了之后,整齐地码在教室的讲台上。它在那会儿是同样的,它进入每一个人的书包就永远地不同了。
  没有什么链条能把不同的人连接起来。连接人的只有血脉、利害、苦难和思想。无论牧人的栅栏多么坚固,无论山羊们挤在一起发出过多么近似的叫声,最终,它们只可能是歧路上的亡羊。
  所以,我站在这事情的尽头说:同也不同,学也不学。
  
  三
  
  有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下正在写字的手。我仔细反复地看它。我想,这是使用了40年的东西吗?这是那个爬在谷子地里薅草,薅得手指头又肿又绿的人,是她的手吗?
  那手,怎么样又回到了软细的今天?
  1977年冬天。农村小学校墙上结满白霜。有几公分厚。那天我起得最早,我要去参加高考。我的手走在路上就冻僵了。人人拿不住笔,人人到那只冒烟的铁炉子上烤笔,笔也僵了,我是用僵死的手和笔答的考卷。
  那张卷子简单到了极点,我现在还保留一份史地考卷的草稿纸,题目:按中国历史的年代,排列出汉、晋、明、宋、唐、清、元……各朝代的正确顺序。我把这纸给我儿子看,这孩子笑得前仰后合。他滚到床上去笑。他说,你们是不是弱智呀!
  我们就是这样一批大学生,能够排列出自大汉朝到大清朝顺序的大学生。排对了的,就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举着同一本书,戴着同一种校徽。
  不可改变的是,我的大学同学一共80个。今天我还都叫得出他们中的大部分名字。在毕业照上,他们都比今天年轻和单纯。
  我对徐敬亚说,我不是当年的我了。你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徐敬亚。坐在吉林大学中文系77级最后一排写字的那个徐敬亚,那个穿蓝色涤卡制服,尖锐锋利的人已经不见了。他说,那只是我们的毛坯。
  我从来不感慨岁月。我只感慨思想的变异。其他的78个人肯定也不再是当年的他们了。经过三十六变、七十二变,没变的只有名字,横竖笔画,三个字的,两个字的。也许哪个人已经有了外文的名字,哪个人请了测字算命的先生,花费了银子,改了新名字。那么,我就完全不认识他了。
  如果有时光机能回到过去,我不想在求学的年代停留,我宁愿看看另外的时期。我喜欢会见那些没变的东西,太大的反差使人没味道。
  我家那本红塑料封皮的中国地图册,在我和徐敬亚插队的那些地方,都被圈点过,连通向那里的公路,都被用彩色的荧光笔勾出来。在城市地图上,我们生活过的街道也画过记号。只是没有在读大学的地址上画过一点一线。
  单纯的事情很容易被记住。当事情向着顺利扭转变化的时候,阴晦、杂质和混浊就来了。
  现在,徐敬亚在我十几米外,他撅在那儿看他的电脑光驱。他好像准备钻到光驱里面去。他离我这么近,只要叫一声,他就能应。其余的同学都散了。欧洲美洲都有。阪神大地震还把我们的一个大学同学从床上震到了地板上。我相信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把这么多的人重新集中到一起,哪怕集中在一本书之中。我们没有共同患难,所以缺乏纽带,我们之间并没有结实的纽扣和带子。
  有一个同学寄一封信来,也是从日本。她让我写信给她。但是我没写。人写信都有一些具体要交代的事情。我和她之间没有这些。那么写什么呢?写一篇非写作性质的散文,是抒情还是叙事?那些陈滥的套式!我什么也不想写。
  我写过一首诗,没发表过,叫“许许多多的孩子”。它的想法是在北师大教师宿舍里出现,是我给一个同学的儿子洗那双小脏手时候的感觉。那是一间公用的水房。水盆在见到孩子的手之后,马上就污黑了。肥皂像一条胖鱼。我抓着他有肉的小手。我想,一个人真应当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去会见那些同学,还不如会见他们的孩子。我愿意认识他们每一个。只要别超过14岁。
  
  四
  
  有一只苹果,我左右端详,都判断不了它的内部有没有核。我判定不了,在今天,人性和科学都荒诞地裂变的时刻,我手里的苹果是真的,还是假的,拿到眼前部分辨不清,连眼前手上的东西,我都看不透,对于那么遥远,那么不相干的、仅仅是同过学的一群人,我只能放弃端详。
  一个人真的东西在哪儿?他的核在哪儿?我问任何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者。他马上就坦诚至深地指给我。他指他的腹部。而我只是看见一根手指头。能让所有的人共同想去亲近的,只有太阳、水流、星光……甚至静卧在我们身边的候车亭、绿化带……不同的人,就是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也是不同。
  我坐了四年的大学板凳。没有任何一位教师在课堂上告诉他的学生:你要保持住你本来透明的品质,它值得你保持终生!教师只负责他的一门课程,只负责对着学生们说话。
  那穿了一双鳄鱼头一样鞋子的教师,他没有望遍他的80个学生,他没有说:永远地,请你们记住。谁也别想训导谁。你拾取你该得到的东西,你拿好你自己的那一份。
  这一切都没有。那么,“同学”是什么呢?
  我是我自己,他是他自己。
  同学,什么也不是。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7年8月版
  责任编辑:魏冬峰
  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