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快雨时晴札记

作者:傅月庵




  《生涯一蠹鱼》 傅月庵 著
  
  
  之一
  我们这个时代的阅读是以广度来换取深度,以信息来换取知识的。我们的视野越来越宽,手边的书越来越多,心眼却越来越浅薄,翻来覆去,找不到一本耐得庄性子读下去或耐得久读的新书。时代在变,人在变,书也在变。
  之二
  会写小说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词汇越来越华丽,情节越来越曲折,技巧越来越高明。属于文学的某种质素却正在悄悄地流逝当中。到了这个时候,写作成了一种游戏,只要你愿意,你觉得好玩,打开计算机,按下键盘,你就具备参与的条件了。“全民写作”没什么不好,把写作当成一种游戏也总比吃喝玩乐要好。只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再也很难看到让人“从生命底层感动起来”的文字了。因为一切都只是游戏而已。
  之三
  写作是一种斗争,人和文字,人和世界的斗争。不是你制服了文字,就是文字制服了你;阅读也是一种斗争,你和作者,你和意识形态的斗争。不是作者制服了你,就是你制服了作者。
  之四
  书籍是—种商品,但不能仅止于是—种商品而已。书籍是文化的载体,载体唯市场马首是瞻,被载者自然受到制约、变质。书籍商品{C的结果,让人可以透过出版来玩弄文化,形塑意识形态,这也就是法兰克福学派所以汲汲于“文化批判”,要把矛头对准“文化工业”的原因。当“畅销书捐珩榜”成为一种标的;“八卦杂志”成为一种潮流,透过大众心理的控制,资本主义便可一步接—步掏空我们的脑袋,让我们逐渐僵硬物化。
  之五
  有些书,一辈子没读到,是种不幸;有些书,一辈子没读到,是种福气。
  之六
  艺术(包括文学)创作的最大不幸,就是“周边产品”这件事。当蒙娜丽莎的微笑走出罗浮宫,走进T恤、记事本、马克杯、信纸信封……时,也正是达芬奇向下沉沦的开端。长期来看,每一种“周边产品”,都是耗损创作原件,累积商业利益的一种过程。当你看过电影《英伦情人》、录像带《英伦情人》,听过原声主题曲《英伦情人》,你就再也不容易被《英伦情人》这本书所真正感动了。驳杂的多元,往往是一种“媚俗”(Kitsch),从来不会深化价值,只会稀释。
  之七
  如今已经很清楚了。E时代里,最大的问题,永远都是“内容在哪里?”科技只能制造“汉堡”,却无法提供“牛肉”;太少的内容,却有太多的媒体要争抢。最快的方法,除了复制(“一窝蜂”),就是粗制(“方便面”)。而大量复制粗制的最佳来源,无非是以地球上最多的动物——人为对象。因此,关于“人”的讨论便越来越多越来越紧也越来越深入(请注意,不是“深刻”),于是我们便有了更多更快更远的SNG加二十四小时追踪的八卦新闻。
  之八
  下班后,就该把计算机、电视、收音机关闭,一如禅僧的“过午不食”,这是E时代红尘修行的一种法门。
  之九
  写诗是最容易也最难的;写小说是最难也最容易的。所以许多“诗人”到最后都成了“小说家”。小说可以一章一章地写,诗却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写的。一个作家,一辈子能够把一篇小说写得像诗,也就不枉费了,像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
  之十
  “要了解人性,得看一流作家的作品;要了解国民性,只要看二流作家的作品。”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只有二流作家的作品,台湾则正在往二流以下坠落。文学无关乎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就算头颅掷处血斑斑,还是不能保证勃发膨胀得起来。
  之十一
  好作家的第一‘条件是“诚意”,没有诚意的作品无法叫人“感动”。但第一条件不是唯一条件,所以作家这一碗饭,并不容易吃。
  之十二
  阅读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来自于“想像”。“想像”衍生翅膀,让人足以穿越时空,探索过去、现在、未来。高科技时代里,每一样新产品都可能是一种无形的“人身限制”与“被掌握”,网络是这样,手机是这样,计算机也是这样。当一切限制漫天盖地扑噬过来时,个人唯一可以对抗的武器,就只剩下——本又一本的书籍和一个又一个的阅读“想像”了。
  之十三
  好作家写来写去,最终不离“生存”这一件事。畅销作家翻来覆去,多半绕着“生活”这一件事打转。也有一种作家——像村上春树、欧文•肖——尝试以明写“生活”来暗呈“生存”的事,结果人们却只在意明的“生活”,而看不到暗的“生存”。这是一种甜蜜的误解,还是作家根本力有未逮呢?
  迷人的小说总会让人不停地翻查最后一页。不是想抢先步知道结局,而是担心还剩下多少页就要看完了。
  之十五
  成功的作家从身边写起,写到看不见自己;多半的作家从身边写起,写到看不起自己。好作家不怕老,因为他不停成长;畅销作家不会老,因为他不能成长。
  之十六
  地下铁阅读景观:在东京,五分之一的人看漫画,五分之一的人看报纸,五分之一的人看杂志,五分之一的人看书,五分之一的人睡觉;在台北,五分之一的人看报纸,五分之一的人看书(参考书或教科书),五分之一的人发呆,五分之二的人睡觉;在香港,五分之一的人看杂志(八卦),五分之一的人看报纸(马经),五分之三的人讲话;在北京,五分之三的人讲话,五分之二的人偷听讲话。
  之十七
  当你发觉“重买一本’’要比在书堆中“找到那本”来得容易时,多半的可能是:一、你的书已经超过五千本,你的书房却不超过十坪;二、你的年纪已经超过四十岁,你的体重却不轻于八十公斤。
  之十八
  书迷和球迷没什么两样,都是些执迷不悟的非理性狂热分子。报纸向来只请“专家学者”,却不请“读者”写书评,其道理就像“大联盟”绝不会找球迷当裁判一样。差别在于,棒球裁判从来不敢夸口自己比球迷懂球;写书评的专家学者却从来不相信书迷比自己懂书。
  之十九
  想像这样的一种状况:没有“畅销书排行榜”,没有“好书金榜”,没有“一周好书”,没有“年度十大好书”,没有“世纪一百强”,我们还能不能找到“好书”来读?当然能!我们的祖宗不都是那样过来的吗?那,为什么我们那么在意这些东西呢?真的是因为知识爆炸,我们需要引路人?或者,根本就是我们自己懒惰,逃避自由呢?
  之二十
  什么是闪现智慧的沉思录?什么是耍弄文字的俏皮札记?能指点你看透每一朵乌云都是镶有金边的,那是“沉思的智慧”;只能让你感觉到一点快雨时晴的爽气的,那是“耍弄文字的俏皮”。沉思是有益的主食,吃再多也无妨;俏皮是无害的零嘴,再好,一次最多也只能吃二十四口!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7年7月版
  责任编辑:陈琪
  定价: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