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长相思:我的夫君朱德熙

作者:何孔敬




  结婚
  
  婚嫁这天晌午前,德熙先到我家,来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事要办。我的婚事,我父母全交由德熙和汪曾祺去操办。一会儿,令我惊讶不已的是:曾祺拎了个滚圆粉红色的大盒子来。他交给了德熙,德熙又交给我,说:“这是礼服,拿去试穿一下,合适不合适。”我拎了粉红大盒子走上楼,迫不及待掀开。一看,天啦!是件水红色的艳妆礼服,着实好看。我抖开礼服穿上,照镜子。发现礼服的粉红色,与我的脸色黑里透红不相配,看不出好看,便又拎了盒子到楼下。
  德熙和曾祺四只眼睛都朝着我看,德熙急切地问我说:“穿了礼服合适么?”我毫不掩饰羞涩地说:“我喜欢白的。”德熙听了,有点儿急了,说:“水红礼服是你母亲的意思,怎好反对母亲的意思呢。”我不说话,站在那里发愣。曾祺发话了,说:“既然不喜欢,可以拿去换嘛。”
  曾祺果真换来雪白的婚纱礼服,冲我笑笑说:“不合适,还可以替你去换。”
  德熙这天穿了笔挺的深灰色西服、雪白的衬衫,衣冠楚楚,光彩照人,十分英俊。
  我穿白缎子礼服,披拖地白纱,脚着一双白皮鞋。亲人刻意为我烫了发,淡淡地化了妆,可以说是天然不俗。
  客人散尽,新房里德熙怔怔地望着我出神,觉得昨天今天,竟是两个模样,深情地悄悄地说:“真美!可惜好端端的辫子给剪掉了。”
  唐先生手书的条幅,挂在新房正中墙壁上,是用金文字体写在朱红蜡笺上的,写的是《诗经》开头四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是的,德熙是君子,我是淑女。
  我很幸福。
  
  回门
  
  我们的婚事,全照了我家桐城人的规矩办。结婚第二天,回门。
  德熙依然西装革履。我穿的是件淡淡的粉色旗袍,周边镶滚了彩色花边,穿这样的旗袍在昆明“招摇过市”,当时并不新鲜。我以为回文明新街,就我们两人,想不到曾祺也来了。他二人从家门口起,一路谈话,直到我家。
  吃过午饭,德熙、曾祺和我三人无事,就到南屏电影院看午场电影,片名是《翠堤春晓》。南屏电影院是当时昆明最好的电影院,专放美国电影,联大的学生很喜欢看。
  看完电影,曾祺说:“夜饭不吃了,我得回去看看松卿了。”谢谢曾祺,他为了我俩的婚事,付出了不少精力。
  和德熙相识、订婚,直到完婚,结婚三部曲,终于落下了帷幕。
  
  朱总司令敬酒
  
  1949年10月1日建国前夕,德熙收到一份出席中共中央宴会的请柬,请柬落款是用朱砂红毛笔写的署名:林彪和朱德。
  晚宴在北京饭店举行,赴宴的多是来自各大院校的青年教师。宴会开始不久,朱总司令手里举了酒杯,亲临每张酒席桌,亲切地和客人一一握手问好、敬酒。到了德熙面前,朱总司令笑眯眯地问德熙,说:“贵姓大名,是哪里人啊?”德熙说:“我是苏州人,叫朱德熙。”总司令听了哈哈大笑地说:“唉呀!想不到三百年前,你我是一家。苏州好地方,人杰地灵。”朱总司令又把德熙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点点餐桌上丰富的佳肴,说:“朱同志这样瘦,是没有吃饱吧!桌上许多菜,要多吃,多吃才好么。”
  晚宴给德熙留下深刻印象:朱德大将军没有丝毫大将军的架子。
  
  稿费捐献抗美援朝
  
  《语法修辞讲话》发表出版后,得到一笔惊人稿费。这年正在进行抗美援朝战争,吕先生和德熙出于爱国心,除了一小部分外,其余绝大部分捐献给了抗美援朝,据说捐的钱可以买架飞机了。
  《语法修辞讲话》印成小册子后,德熙还收到一封匿名信,说朱德熙是个贪财的大市侩。德熙看了哈哈大笑地说:“这回我又遇着个没有人格的人,是想钱想疯了吧。我朱德熙还年轻,就靠这本书发财、出名,也太没有出息了。”
  事隔两年,《光明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说到吕叔湘和德熙将合写的《语法修辞讲话》的稿费捐献抗美援朝,这也算是给害红眼病人的一个交待。
  
  两个馕
  
  德熙从民盟开会回来,一般在十点多钟,孩子们都已入睡。
  一个冬日的夜晚,德熙开会回来,从大衣的怀兜里,掏出两个新疆人常吃的馕来,雪白,但不大,一个也就一两,说:“孔敬,馕还是热的。把两个小的叫醒,让他们吃了。”我急了:“为什么带两个?还有老大咧。”德熙一副苦相,说:“不是我不带。每人就两个,我舍不得吃就带回来了。等我下回去,再带给老大吃。”接着又说:“下回开会,还不知有没有馕吃。”
  德熙开会带回馕也就这一次。
  
  下放江陵
  
  困难时期刚过去,德熙下放到湖北江陵参加“四清运动”,那是1964年的秋天。
  不久,接到德熙报平安的家信。信中说:
  目前“四清”还没有开始,有时间写信。往后工作一开始,写信的耐间就少了。不过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何况有系里同来的一位青年教师,可以互相照顾。
  我和青年教师,分配在金联大队,住在一家“根子户”。你知道么,“根子户”就是最穷的贫农户。这家的男主人是个瞎子,看上去四十来岁,有四个未成年的子女,女主人是他家的主要劳动力。虽然吃的不及家里好,但是能吃饱肚子就很不错了。我不在家,别忘了星期天要领孩子出去走走。
  三个月后,德熙给我写了第二封信:
  这家“根子户”住有三间茅草屋,养了鸡和猪。我和系里青年教师同住三间茅草屋当中一间堂屋。由于没有床睡,女主人和瞎子用一根根的竹竿,给我们绑了一张竹床。晚上睡上去,就听床咯吱咯吱地响。我担心会散了架,连翻身都不敢。几天睡下来,发现竹床绑得很牢,不会散架。我发现农民不是笨伯,他们很聪明。
  第三封信上说:
  要说这里的风景并不坏。到处是竹林,必有竹笋,但是从来没有吃过竹笋。孔敬,你知道么,有的竹子是不长竹笋的。
  白天,鸡就跳到床上来溜达,门外面就是猪圈,臭不臭,真臭。鸡粪、猪粪,都是瞎子一家田里的肥料,看作宝贝,很自然我也就不嫌其臭了。我很注意卫生,不喝生水。只要是煮熟的东西吃下去,是不会得病的。
  德熙的人生哲理是人家能活,为什么我就不能活。为此,他无论到什么地方,活得十分泰然,不以为苦。
  春节临近,一直没有德熙的信来,我连去了两封信问他几时回来过年,这才回了我一信,说:
  我在乡下很好,别把三个孩子关在家里,带他们到动物园,或是香山去玩玩。
  回不回来过年,得看上级领导的意思,你就当我不回来过年。我不回来的话,千万别冷落了孩子们,买些好吃的,过好这个年。
  
  朱德熙是个好人
  
  北大的许多所谓“牛鬼蛇神”被抓,关进了牛棚。德熙也被抓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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