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合肥四姐妹在1949年前后

作者:金安平




  
  耶鲁大学历史学家金安平女士在本书中讲述了张家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四姐妹的人生,使读者从中了解到中国近现代历史变化中的家庭故事。本刊节选后予以刊出。
  
  元和
  
  抗日战争结束后,有一阵短暂的狂欢。元和与兄弟姊妹重逢,弟妹们在她家打地铺,住了几个星期,通宵达旦聊天,弥补这六年来的分离。然后他们各奔前程。此后几年中国再次陷入动荡: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内战。
  1949年初,实业家严惠宇想买一块填海区土地,将它改造成农场,养奶牛、种植桑树和油桐。他派顾传去海门调查地产状况。顾传到海门后住在季方家。季方是凌海霞(元和的老师)的亲戚,也是当地的军政要人。抗战开始时,他自己组织了农民武装,与国民党、共产党军队都没有关系,而抗击日本军队成绩显著。1940年共产党新四军进入海门一带,季方和他们联合,接受了共产党领导。季方从未入党,但长年和共产党的活动家、党的领导人、战地指挥官合作。从他那里,顾传了解到共产党军队的纪律,以及那个政权的规范和理论。回家后,他告诉元和他们必须去台湾,哪怕她不去,他也要一个人走。
  即使到现在,元和仍不明白为什么丈夫那么坚决要走。当时元和身边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允和、兆和都在已被共产党占领的北京,充和夫妇则在美国。
  顾传只有几天时间用于准备行装。上海卫戍司令是他的朋友,为他们全家找来了船票,每张一两金子。顾传买了六张票,带着妻子、儿子、母亲、儿子的保姆、高干干的外孙女(她在顾家帮佣了好些年了)一同启程。他们的女儿顾珏仍然留在苏州和凌海霞一起,由于战争,道路已经断绝,即使顾珏有法子回上海和父母一道走,凌海霞也不会让她这样做。
  元和搭乘的船在5月18日离开上海。直到三十一年后,元和才见到女儿,其时顾传和凌海霞都已去世。事实上,这两个与元和关系最密切的人是在同一年去世的。
  几年后,凌海霞决定放弃。在接下来的十二年里,她养了好几百只供试验用的白鼠,赖此谋生。她在去世前不久写道:“惟海门教育事业,经日寇摧残后,遂一蹶不振。”随后又写道:“永别了父母,尚有梦寐相见,永别了千辛万苦成长出来的教育事业,只有抱着无限的隐痛与仇恨。”
  元和的遗憾全与丈夫有关。迁往台湾后,顾传也想自己干出一番事业。他的赞助者严惠宇留在大陆,和凌海霞的哥哥一样,他选择了退隐。他所有的计划都已无法实现。因此他将可观的艺术收藏品全部捐给了镇江和南京博物馆,然后不问世事。此时,顾传在台湾也屡屡碰壁,诸事不顺,欠了许多债。戏曲界人士去找他,希望他能够帮助他们在台湾复兴昆剧,但是顾传让他们失望了,他一心只想推行下一个新计划:开一个蘑菇种植场,或者是自创品牌啤酒。
  顾传再也不曾登台演出。元和说,没人能劝得动他。他们在台中的房子一般,有时在家里,他还会唱戏,扮演的多是悲剧英雄,听众只有元和一人。1966年初,顾传患上肝炎,而且看上去已无法疗治。4月,他与世长辞。
  丈夫去世后,元和再次在票友演出中上场。有一次,她出演《长生殿·埋玉》中的唐明皇,戏中皇帝被迫让自己的爱妃杨玉环自尽。这出戏的结尾是杨玉环下葬,她的身体用锦被包裹,被草草安放在浅坟中。多年后,元和回忆起那晚的演出,觉得颇有讽刺意味:“原来我埋的不是杨玉环,而是顾传这块玉啊!”“”的意思就是“玉”,顾传有良玉一般的才能,而且对于元和来说,他就是一块美玉。元和葬他于戏台之上,不是再恰当不过吗?
  
  允和
  
  抗战之中,有大约两年时间,她收过合肥老家的地租。1949年共和国成立后,这一行为使她被定为地主,成了阶级异己分子。从1952年起,她被贴上了“反革命”和“老虎”的标签,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辑工作也丢了。
  
  当编辑之前,允和是上海一所高中的历史教师。她当时觉得自己“肚子里没有多少货”,所以一边教书一边学习,只要手头能找到的书就拿来读,尽量充实自己。她还加入了一个教学研讨会,与其他历史教师定期讨论如何修订历史教材。教学研讨会里的一些同事鼓励允和把自己的观点写出来,她也很乐意这么做。“我就是喜欢听人家夸我,”允和后来说,“一高兴,写了两万多字。”她把这篇长论文寄给了一家教育杂志社,但是没有回音。这篇未发表的稿子可能被辗转送到了北京,因为不久后,她的一些观点出现在《人民日报》的长篇社论里。人民教育出版社的资深编辑读了这篇社论,很欣赏允和的观点。他们一直在为新政府修订、重编历史教科书制订准则,允和主张在科技与科学史中加入更多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并在历史教学中纳入文学与哲学的发展状况,他们很赞成这些观点。允和还呼吁历史教学应该更灵活、更贴切,增加介绍少数民族历史的内容,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人民教育出版社于是聘请允和担任编辑,帮助他们编写中学历史教材。允和面对新工作非常兴奋,觉得自己“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职业生涯”。但是被贴上“反革命”标签之后,一切都化为泡影。允和回忆道:“我从此没有了工作,解放后的第一次运动我就下岗了。”她决定退休,“我这个……老虎只好养在家里了。”
  刚丢了工作的时候,允和既愤怒又失望,羞于见人。她不想呆在北京,以免触景伤情,于是她回到苏州。她的五弟在战后搬回了九如巷的老宅,允和就住在五弟家里。他们重访儿时旧游之地,允和也开始重新联络以前昆曲研习社的朋友。几个月后,她回到上海,已经从“恶劣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如果有人问允和,1952年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她会坚持自己只是“家庭妇女”,是“一个最平凡的人”,她靠丈夫周有光的收入生活(周是语言学家,精通英文,兴趣广泛,有“周百科”之称。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大转行,新政府当时急于展开文字改革,因此周有光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允和为昆曲研习社写信联络事务、安排演出,却从没有领过政府的钱。她的工作是自愿的,而且和别人一样勤奋。直到十五年前,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所有拿工资的人,理论上说都是国家职工。允和不愿意成为其中一员,也许是深思熟虑后的行动。她太直率,声音太大,太容易打抱不平,也太过固执,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因此虽然对教历史和编教科书颇有兴趣,她还是选择做一名家庭主妇。
  
  兆和
  
  1948年秋,国民党已经失去了满洲和北方大部分省份。到了12月,共产党包围了北平,围城长达两个月。总的来说,围城带来的压力是心理上的。兆和的儿子们记得当时炮弹经常错过目标,本来是打向弹药库的,却落在了住宅区。不过孩子们总是唯恐天下不乱,他们两兄弟也不例外。他们帮忙挖壕沟,储藏食物和煤油:“北平要打一仗,我和伙伴们兴奋不已。”
  多数人不知道共产革命最终会带来什么。兆头看上去不太好,但是即使有机会逃跑,大家也实在不想再次上路。“中国人能对中国人怎么样?”他们会这样说服自己,然后静观其变。在1948年3月,沈从文已经隐约感觉到在新社会里自己将有怎样的命运,新的政权将对他提出什么要求。在一份当月创刊的共产党刊物中,有两篇文章严厉批判了他。一篇称他为“地主阶级的弄臣”和“清客文丐”、“奴才主义者”;另一篇则说他的作品颓废色情,是“桃红色文艺”。后一篇批评文章的作者是资深的革命作家郭沫若,兆和及其姐妹们在乐益女中读书时还演过他的戏剧。
  1949年1月,沈从文明显病了。
  他的儿子说,没有人能帮助父亲从混乱中解脱出来,因为混乱的根源都在他的脑子里。他长时间独坐叹息,或自言自语:“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他的家人都很“迟钝”,无法理解是什么困扰着他,这一点又增加了他的忧虑。但“在全国正有几百万人殊死搏斗的时刻”,他的儿子虎虎解释道,“一个游离于两大对手之外的文人病了,事情实在微不足道。”不过,朋友还是上门探望,带来安慰的话语和“围城中难得的”食品。兆和对他很耐心,也相当忠心,她独自接待所有的客人,强作欢颜,不过“明显憔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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