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随心所欲不逾矩:叶浅予性格

作者:解 波

常常向朋友提起这样一件事:1985年9月7日。原油画系学生钟涵送还他的一本画册,同时附上一封信,据信中说:钟涵借用学院锅炉房楼上的机器间当画室,在清扫室内杂物时,发现一本题为《燕大速写·戏剧节·1948》的速写画册,估计系叶先生当年手笔,特意捡出来奉还。信的最后有一段心迹表白:“十年劫后睹物,令人感慨不已,联想到我自己在那个时期,也很对不起您,如在‘牛棚’内外的‘批判’等,自伤蒙师,许多年来扪心自谴,十分悔愧,现在借这个机会向您负荆请罪!衷心地祝愿您人艺双寿。”薄薄的信笺,短短的歉词,使老画家感慨不已。他想起一出名叫《梧桐雨》的话剧,剧中的老红卫兵追悔十年浩劫中的行径。受害者却说:“把这笔账记在使你做蠢事的原因上,让我们共同进步吧!”
  捐款风波刚刚平歇,老画家又呼吁压低画价。他认为,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中国画渐渐进入海外销售市场,国内售价因此逐步提高、日见其昂,国人望画兴叹,无力收藏。他担心几百年后,我们的美术史家只能到外国博物馆去研究我们这一代人的绘画艺术了。在全国政协会议上,他大声疾呼:压低画价,开辟国内市场,保护中国画艺术。他还亲自作市场调查,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希望订出措施,控制外流;他多次向画店建议设立内柜,以低价供应内宾。为此,他以身作则,从自己做起。三年之内,卖画不提价,如有私人愿意收藏,他愿低价售出。爱画者闻之,将信将疑,不敢冒昧求购。浙江上虞剧团娄国良大胆一试,邮寄百元求画,老画家言重如山,挥就新作一幅寄去。娄国良致函深表感佩:“要不是您主张和力行压低画价,我是不可能得到您的画的。藏画于民,流传于民间应是画家的快事。流人民间的画如种子入土,如地层下的矿藏……”这位娄国良可谓是老画家的知音。继之,又有多人效步,他都一一满足。
  压低画价行得通吗?他似乎没有想过。
  1984年春节,浙江美协举办低价展销,他积极支持,送去两幅画,结果分别为浙江美院和美协所得。第二年春节,中央美院附中尝试平价展销美术原作。他欣然题词:“文艺事业也是一种服务事业,开辟国内市场,我等责无旁贷!”同时送去四幅国画,自定价目为一百至二百元,但是,有些名画家并不愿意仿效,而中青画家的低价作品又乏人问津。他的努力归于失败。
  叶浅予身处商品社会,深知金钱十分重要,但他说:“要是普天下都向钱看,那‘生命’的意义就歪曲了。”
  他是傻,傻得令人崇敬。
  
  有机会出国偏偏不去
  
  某位亲戚曰:“如今出国是潮流。叶先生有机会出国偏偏不去,飞了一趟香港又急急忙忙回来。孙女要出国留学,他还反对,真是个老顽固。”
  叶浅予平生喜爱旅游。十四五岁就读杭州盐务中学,老师问及学生的志向,他的回答是:“我想看世界,当个旅行家。”
  在旧社会,一个人想当旅行家,看大千世界,全要依靠自身的财力和物力。叶浅予竭尽心力,穿行华夏大地,采风蛮荒边陲。机缘所至,他两入香港,一进印度,遨游了美利坚。五六十年代,他已是著名画家、美院教授、全国美协副主席,或许由于历史问题作祟,他始终没有获得一次出国机会。
  星移斗转,大地重光。叶浅予的价值渐被确认,沉重的国门也向他敞开,他却失去青壮年时的热望。
  当时的文化部部长黄镇曾问他:“您想不想出国?”
  “多年没出去喽!”叶浅予的语气中含有几多感叹。
  “组团出访,请您参加好不好?”这明明是部长的关怀和垂顾。
  老画家直挺挺地说:“我不想参加代表团,没有自由,想看什么看不到。”
  部长并不见怪,耐心询问:“那您什么条件下能出去?”
  “旅游事业开放了,可以随便出去旅游了,我自己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部长怏怏地离去。
  组团不去,那么私人邀请去不去呢?
  1981年初秋,侨居美国的岭南画家王少陵回国观光,盛情邀请浅予再去看看今日之美国。老画家摇摇头,爽脆地回答:“美国,我已经去过,不想再看了。”
  澳门博物馆有意邀他举办画展,他断然回答:“过去回绝过香港的邀请,澳门当然不会去。”
  1985年初冬,香港华润集团和全国美协合作举办“当代中国画展”。为示隆重,美协希望叶浅予率领美术家代表团赴港,电报一封封飞往桐庐。老画家犹豫再三,心想此去或可对统一祖国起点影响,最后同意前往。旧游之地,已是今非昔比。山矮了,海小了,楼高了,人多了。他置身十一层高楼,倚窗俯视,只见无头无尾的高速车流汇成嗡嗡气浪,震得他耳膜发胀;鳞次栉比的餐馆酒家蒸腾出油酱烟雾,熏得他脑门发痛。港方主人盛情款待,挽留他们多盘桓几日,但他急匆匆归心如箭,坚持按原计划返回内地。
  诚如他的弟弟叶冈所言:“纽约的摩天大楼,香港的花花世界,对于一个年逾古稀的画家,已少有吸引力。在浅予的心目中,富春江的青山绿水,浅滩沙渚,颐和园的藻鉴堂和他的甘雨四合院,要比那些东西重要得多。”
  人老了,喜静不喜动,恋旧不慕新,这大约是常人难以逃脱的规律。
  他的孙女叶蔚宁毕业于大学园艺系,工作于北京紫竹院公园,对出国深造心向往之。他得悉此事,劈头盖脸地训斥孙女:“你出国,我反对。这是流行病。到外国学什么园林?如果你要去,用你自己的力量,我一点忙不帮。”
  他是固执,固执得有些不近情理。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
  您是不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众多的怪事、倔事之中,显示出老画家与众不同的心态。
  叶浅予自白:我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1987年5月6日,画家王个簃在中国画研究院举办画展,叶浅予去观看,遇见了李可染。
  五月京华,风暖花香,叶先生早已换上春装,脚步轻快、利落。李先生则捂得严严实实,显得行动迟缓,由夫人和儿子陪同。
  两人相遇,李先生赞道:“您精神好,身体也好,真好呀!”
  叶先生幽默地回答:“要想身体好,得有条件,我什么也不干,在这里当隐士。”
  “听说您要封笔了?”为人厚道的李先生,关心着画友。
  “不错,我不画画,不题字。岁数大了,脑子和手都不听使唤。留点精力,写写回忆录吧!”
  “我现在提笔手就发抖,也想封笔,就是封不了,怎么办啊?”李先生忧心忡忡。
  “封笔。这种事要下决心。你老婆儿子也要下决心,帮你封笔。”叶先生绵里藏针,话外有音。
  ……
  他望着李可染离去的背影,喟然长叹。随后,他在日记本上郑重记下了两行字:“我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人应有原则,应‘有所为’,也应‘有所不为’。”
  来日不长。余年无多。他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决断,自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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