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上山下乡再次激起了我的热情

作者:叶维丽 马笑冬 叶维丽




  叶维丽 马笑冬 口述 叶维丽 撰稿
  口述者叶维丽和马笑冬都是毛泽东时代生长在红色大院里的干部子女,他们所经历的青春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青年人的精神风貌和价值取向。
  
  马:上山下乡运动再次激起了我的英雄主义热情。我知道现在关于上山下乡运动有很多争论,但是我不想去深究。上山下乡对我一生有决定性的影响,它使我开始了解中国社会的底层,这对我工作后关注的问题和到美国后选择的论文题目都有影响。我们学校走的第一批人是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人数很少。我们班有一个人报名,被批准了。我非常钦佩她的勇气和决心。我小时候看过电影《北大荒人》,知道解放军转业军人开发北大荒的故事。我想,她能去北大荒,我就能去一个更远更艰苦的地方。我要去西藏!我像着了魔似地到处打听有没有去西藏的名额,可是没有。那段时间我看了小说《军队的女儿》和《边疆晓歌》,对边疆生活充满了憧憬。终于有一天我听说有去云南的名额,人数不多,要挑选班上的好学生。我想,去不了西藏,去云南也足够远了,况且西双版纳这个名字多么有魅力!我父亲那时候已经“三结合”了,我母亲的情况也有好转,我的表现又不错,就被选中了,我当时兴奋无比。
  叶:你还是那么充满英雄主义和浪漫情怀,“文革”中你妈妈的经历难道对你没有负面影响?
  马: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妈妈遭受磨难的细节,“文革”对我的浪漫主义没有丝毫改变。我总是向往一种全新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从书本里读来的,像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虽然讲的是很平常的事,却是火热的生活。我强烈地向往那样一种生活。那时总说“伟大出自平凡”,这句话给我很深的影响。我认定了不管一个人的工作怎么平淡,只要全心投入进去,就会作出贡献,就会有色彩。那时候有去兵团的,也有去插队的。兵团的生活对我有吸引力,我就是不愿意去插队。
  叶:真的?是因为你想过半军事化的生活吗?
  马:有关系,也因为我就想和年轻人在一起,只有在这样的集体中才能保持生命的活力。过去下乡劳动的时候,我见过农村生活是什么样子:每天就是早出晚归下地劳动,老婆孩子,吃饭睡觉,我很怕过那种生活。人活着要是光为了吃饱饭就太没意思了,我不能接受那样活着,到现在都不能接受。人总要有可以为之献身的理想,大家都有向往,都有热情,在一起才会开心,意气风发。
  我是1968年11月份走的。走之前妈妈默默地为我准备行装。走的前一天我打开妈妈给我准备好的袋子,一看里面有一包糖,我毫不犹豫地把它拿出来说:“不要,不要。我是去边疆锻炼的,带糖像什么样子!”没想到我妈妈一下子抢过那包糖,把它放回袋里死死地按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我吓傻了,不敢再说什么。我妈妈很少哭,她哭过的几次我都记住了。
  叶:那个年代的父母是最可怜的,孩子的命运完全由国家做主。我妈妈很不希望我走,甚至想请医生开证明把我留下来。我没听她的,再说我什么病也没有。
  马:我走的那天,北京火车站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我们是北京第一批大批去云南的知识青年。在我们去的前一年,有55名北京中学生联名写信给周总理,要求去云南橡胶农场,周总理批准了他们的请求。他们是先驱者,然后就是我们这批了。班上要好的同学都到火车站送我,我爸爸妈妈也去了。我二哥那时在内蒙古当兵,大哥在良乡工作,不能常回家。我走后,家里就剩下爸爸妈妈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空巢”了。可是我当时想也没想他们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我一直很兴奋,没像有些人哭得满脸是泪。在火车鸣笛、车轮震动的那一刻,整个车站哭声大作,像要顶破了天。我把身子拼命探出窗外,紧紧拉住同学们的手,也哭了。我爸爸妈妈没有力气挤到车窗前,他们远远地站在后面望着我。爸爸还能面色不改地朝我摆手,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像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那样靠着爸爸。我爸爸个子很高,我妈妈依在他身边的情景格外让人难忘。
  我们的火车开了一段时间后,大家慢慢地平静下来,人们开始拿出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我想,原来大家都带吃的呀!要不是妈妈坚持,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在火车上过的18岁生日。18岁该是一个姑娘最美的年华,我倒没有你说的那种不自在,也没多往别处想。那天我们的火车经过武汉,我在心里给自己过生日,对自己说:今天你18岁了,要有一个新的开始,要好好锻炼自己。
  火车到了昆明以后,我们停下休整,就在那个间隙我去我姥爷教书的学校找他,可门卫连大门也没让我进。后来我们又乘了三天的长途汽车,到达一个离我们农场还有30里地的客栈。农场不通公共汽车,等农场的车来接我们,又花了一天。从北京到农场,整整用了七天,这可真是满足了我离家越远越好的愿望。
  农场已经给我们准备了住处,是用竹片编起来的房子,从竹片之间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户外的情景。屋与屋之间一点也不隔音,一间屋子里有人喊一声,其他五六间的人都能听见。床也是竹子的,第一天晚上就有一张床塌了,轰隆一声响,把大家吓了一跳,等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们又都大笑起来。当天夜里热闹了好一阵大家才睡觉。第二天早上起床穿衣服,我发现棉毛裤是湿的,忙问:“昨天晚上下雨了?”后来才知道是潮气。每天早上起来一看,半山腰以下都是这种雾蒙蒙的气体,又浓又密,白茫茫的一片。我当时心里有股冰凉的感觉:这可怎么办呀,会多难受呀。不过我很快也就习惯了。
  叶:一年四季都是这样?
  马:老这样,冬天也一样。衣服特别容易发霉长毛。除了潮气,还有瘴气。有一次连队里的人全拉稀,大家都浑身无力,坐一会儿就得躺下来,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
  云南和北方的不同是它的山青水秀,景色的美丽可以弥补别的不足。有一次我们爬上一个特别高的山顶,发现自己完全在云里了。浓浓的云彩把山下全遮住了,一会儿云飘走了,一片一片的在脚下、身边滑过,用手在云里一搅,那气体就慢慢散开。下山的时候快黄昏了。我们走了一阵,回头一看,全惊呆了:夕阳西下,云山起伏,太阳红得像滴着血似的。大家不约而同地说:这才叫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样的景色使你对宇宙万物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
  刚到农场不久的第一次会上,农场领导动员两个知青到食堂做饭。没有一个人举手报名。大家可能都想:我们到这儿来是建设边疆的,做饭多没意思。会场上一片沉默。最后我举了手。我想自己过去的缺点就是不甘心默默无闻,这次要好好改造自己,甘当“革命的螺丝钉”。另外一个女生也举了手,她就是J,后来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叶:你会做饭吗?
  马:我在家一直是饭来张口,家里人叫我“小娇妮”。到食堂做饭不正是改造自己的好机会吗?食堂在半山腰,从住的地方去要下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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