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一百六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天下第四

  寂寞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騎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瓖璋,連肺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闢,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調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盡之者。

 郭註:無形、無常,隨物也。死與、生與、任化也。何之、何適,無意趣物。莫足歸,故都任置。以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急欲使物見其意。累於形名,以莊語為狂而不信,故不與也。其卮、寓言,俱通至理,正當萬物之性命。己無是非,故恣物兩行。形群於物,故與俗處。還與相合,無傷。不唯應當時之務,故參差。彼其充實不可已,多所有也。莊子通以平意說己,與說他人無異,案其辭明為汪汪然,禹之昌言,亦何嫌乎此。

 呂註:無形故不可見,無常故不可測。以為死與則未嘗有生,以為生與則未嘗有死。以為天地並與,未嘗有古今,以為神明往與,未嘗有彼是。然則芒翁無為,寂然不動而已。萬物畢羅,無不任也。莫足以歸,其唯神之所為乎?以謬悠荒唐,不可窮之辭,時恣縱而不苟,盖皆有對,不以騎見之,則雖無實不經,不害其為信言也。莊語,猶法言,唯道之從而已。尼言,喻道之日用無窮。重言,寓言,所以趨時也。人不吾言之信,故稱古昔以為重。重言不能喻,而後有寓言。夫莊子之所體者,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故其言亦然。傲倪。猶疏親也。不譴是非,所以群於世俗。著書雖瑰瑋,而連肺無傷也。連,謂無間隙。肺,則有定體。然不可得而求,非世俗所可貴也。諔詭,言之異,非世俗所可賤也。唯其有諸中而充實不可以已,故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友,則入於神矣!其本宏大,以天為宗,可謂調適上遂,不離於宗者也,故應化也。其理不竭,解物也。其來不蛻,謂形不待蛻而後解。芒昧無盡,此神之不可知者也。

 疑獨註:至人遊心於寂,合氣於寞,雖有形而若無形,革故鼎新而不常。天地者,神明之體;神明者,天地之用。體有常而用主變。外物而至於外死生,體道而至於任變化。雖萬物畢羅而不出乎道之外,古之聖人所以其道為萬世法、天下貴者,要在無不該、無不遍而已。莊子立言矯時之弊,自知其不免謬悠、荒唐,是以列于諸子聞風之後,恣縱所言,無有偏黨,以泛觀而不以觭見之。天下不可與莊語,故以巵重、寓言繼之。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言其通理當物也。是非本無有,故不勞遣,或從言者遣之以言也。唯其混是非,故處世無怖。所言塊瑋而連并無傷,其辭參差而諔詭可觀,皆充實於內,發見於外,不可自已也。一與造物者遊,無生死、終始,故其本弘大;其宗調適,其應化解物也,乘理而不竭,因時而不蛻,故芒昧而不知其極,無終始而不離於宗者也。

 碧虛註:寂寞無形,道之體。變化無常,道之用。生死,道之化。天地,道之常。神明,道之逵。芒乎何之至莫足以歸,道之妙也。不價,謂中法度。不以觭見,無偏也。莊語,正大之言。南華著書以中正為宗,而曼衍無窮;以重德為體,而真實不偽;以寄託為用,而廣施教導。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則伴於天而不暗於人,是以處人間世也。瓖瑋奇特,連并相從,參差不常,諔詭可觀,其道充實,淵妙無窮,故能無心而一變化,廣大而極根源,調適物理,上遂化元也。夫道可以言論至極,則渾淪之精微何其粗也;可以意慮窮盡,則造化之沖漠何其淺也。故自古聖賢,作迷相繼而莫能已也。庸齋云一自寂寞無形至忽乎何適,明至神與造化同運而無逵,故萬物畢陳於前,而莫知其所歸。無偏黨則不以觭見,所見不主一端也。莊語,端莊實語。與天地精神往來,與造化自然為友也。不譴,無所泥。連并,和同。無傷,無譏刺。參差,抑揚不定。諔詭,滑稽也。此皆自說破其著書之意。充實不可以已,言道理充塞其間,亦世問不可無之書也。上遂,上達天理,故能應於教化,解釋物理。不蛻,不離於道。芒昧,言其書之深遠,然其胸中所得,又非言語可盡也。此篇自總序以下分列為五,自處其末,繼老子之後,明其學有源。前三段著三箇,雖然,皆斷其學之是非;獨老子無之;此,又著雖然字,謂其學非無用於世者。文字轉換處,筆力最高。無形無常,言道無物而神化。死與至往與,言人任化而無極。芒乎至以歸,言忘適者無往而非適。以謬悠之言,恣縱而不苟,猶云猖狂妄行而蹈大方,不使物見己之鯖介,言混俗而不失道也。以天下不可與莊正之語,故立卮、重、寓言以致意焉。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則離人入天,放曠八極。不傲倪於萬物,不責人之是非,故處世而和光,應物而無件。立言雖瓖瑋,而與世順從無所傷也。其辭參差不齊,即所謂荒謬、諔詭可觀,即所謂瓖瑋也。其中充實而見諸外也,如此與造物遊,與無終始者友,即與天地精神往來,不可形容其妙也。其本弘大、深閎,猶云以深為根,其宗調適。上遂,猶云以天為宗。應化,謂出生。解物,謂入死。言人處造化之中,為化機所運,其理不可窮詁,其來不可蛻免。芒昧無盡,此其所以為造化也。信能冥心於芒昧之際,而得其所以運化者,則可與天地精神往來,無愧乎稟靈人矣。此段南華首於論化;次則自迷其所言所行;後又歸結於化,明己能窮神知化,所以橫說豎說,無非道也。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歷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汎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踞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柄。飛烏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徧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駙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郭註:昔余未覽《莊子》,嘗聞論者爭夫尺捶、連環之意,而皆云莊子之言,遂以為辮者之流。按此篇較評諸子,至於此章,則日其道舛駁,其言不中,乃知道聽塗說之傷實也。吾意亦謂無經國體制,真所謂無用之談。然膏梁之子,均之戲豫,或倦於典言,而能辯名析理,以宣其氣,以係其思,流於後世,使性不邪淫,不猶賢於博奕者乎!故存而不論,以貽好事也。

 呂註:《老子》曰:多言數窮,又曰希言自然,則有言者不得已也。、而施之口談,自以為賢。不知天地之虛曠,而有我之甚,不能守雌者也。宜其以天地為壯,存雄而無衛也夫聖人以無言為言,所以為德。令施恃辯以反人為實,以勝人為名,則不知無言者也。為言所役,不能自勝,則弱於德;以勝人為名,則強於物。其塗噢,謂非六通四闢之道也。天地之道,所以大者,以其無為。今施之能,不免於有我。由天地之道觀之,雖辮且博,猶一蚊一蟲之勞而已,於物何庸哉?一與多,皆道也。一為本,多為末。則一雖不足為本末之備,然比之忘本逐末者,尚可曰愈貴於道,亦幾矣。施不知反本以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逐物而不反也。夫無聲則響絕,處陰則影滅。己無我則天下莫與之爭。施雖有才而不知出此,徒事言辭之末,以與物競,奚異於窮響以聲,而形與影競走也?其失性甚矣!所以深惜而悲之。

 疑獨註:外,猶有外,謂之大。至大則無外,故謂之大一。內,猶有內,謂之小,至小則無內,故謂之小一。盖施之辨能反人之心,易人之意,或與天下辯其數,雞三足是也。或與天下辯其名,狗非犬是也。或與天下辯其形,矩不方是也。或與天下辯其色,白狗黑是也。或辯其上下,天與地卑是也。或辯其長短,龜長於蛇是也。其論大率以謂萬物無高下長短之殊,無形名方圓之異,無青黃黑白之別,以齊萬物為首,謂大道散而有形名,皆出於人之私,以為差別而已。施恃此以與天下辯,卒以善辯為名。然以天地之功,視施之辯,猶一蚊一蟲之勞者,此古人所不為,學者所不道。故於惠施則不曰古之道衛有在於是,莊子所以惜其有才而終於逐物,以喪其本真也。

 碧虛註:太虛無外而不二,秋毫無內而介然。可積則有厚,何止乎千里。自太虛觀之,則天地皆卑;從蒼蒼視之,則山澤悉平。交臂已失,日方中方睨也;俯仰陳迸,物方生方死也。物有貌像聲色,大同也;物以類聚韋分,小異也;由於一氣所化,畢同也;萬形種殊,畢異也。既定方所便有窮,今適昔來意先到。形可分,神可出,則連環可解。論衍不論理也。燕北越南,自分中央。沖虛混合,未嘗問斷。惠子以此論大示於宇內,辯者樂之,同聲相應也。卯本無毛,而化雛有毛。雞本兩足,數日一二,即成三也。郢以建都,為有天下。犬,羊,皆古人強名。以胎為卯,猶方言也。楚人呼蝦蟇為丁子,有尾謂為科斗時。海山火獸不以火為熱,山突出為口,猶云漢口、路口也。車輪所輾謂之轍,則不言地矣。目非能自見,所以見者神。凡所指者,指其不至之處。若至,則境足相接,是不絕也。龜長於蛇,論壽不論形。規、矩為方、圓之法,非方、圓之物。鑿、柏亦假合會。遇理不相因,猶形影之獨化。飛烏移,而影未嘗移也。矢發則行而不止,落則止而不行。狗有懸蹄,謂之犬則常,狗非犬也。黃焉驪牛三,離合同異,如堅白石焉。若狗形白而目眇,則呼眇不呼白;或蹄蹙而形白,則忘白而命蹶。駒有母,則不稱孤矣。方寸之地,朝夕施用,終釗莫盡,尺捶不竭之義。論道不論物也,與天下之辯者為奇,此其根柢也。天行健,地博厚,是其壯也。惠子恃其口談,欲以敵之而不知守雌,恬靜以養天和,徒存雄而無衛也。倚人,欲倚仗古人以立說,不能自成一家之學。故問天地風雷之故,惠子褊為敷說,既多且怪,自賢好勝,弱於德也。博辯尚異,強於物也。以天地之道觀惠子之能,猶蚊蟲耳,何足數哉!世所以貴道者,以其書傳也。惠子之書,充其一家之言庶幾可矣!若雞三足已下所論,非備世之急者;不知大辯若訥,而分別枇糠,以困役其精神。漆園所以重嘆惜也。

 《鬳齋口義》:墨翟、宋、尹、彭、慎之徒。猶為見道之偏者,惠子則專於好辯,故不與道衍聞風之列,特於篇末言之歷物,考之詳,至大無外,太虛也;至小無內,秋毫之類。此八字與莊子說同,但謂之大一、小一便生爭論。一則無大小,論中又生分別同而異,異而同也。無厚,至薄也。積之則厚,其大可至千里。天氣下降,則與地卑;山氣通澤,則與澤平。日方中之時,側而視之,則非中。物方發生,其種叉前日之死者。物有小大,為小同異;合萬物之同異,為大同異;大者不出小者之積,小者合之可以為大;則無同無異矣。南方指海無窮,謂之方,必有窮,天傾西北,海居其南,比三方尤遠也。今適昔來,言雖未至其地,先聞其名而後來也。連環,各自為圓,本不相連,亦猶解也。燕北越南,固非天下之中,而其國人各以國之中為天下之中。天地乃萬物中之一物,猶一體也。毛之在卯,雖未可見,而鴨為鴨,雞為雞,毛各不同,是有毛矣。雞本二足,有運行之者,是為三也。楚都郢而為王,亦與有天下同。犬、羊之名出於人,若初謂犬為羊,則今亦以為羊矣。胎卵之生雖異,其名亦出於人,謂馬為卵生亦可也。丁子,蝦墓,始為科斗,則有尾。水寒火熱,亦人名之,有火中之鼠,則非熱矣。空谷,人呼而應,非山有口乎?行地則為輪,著地則不可轉,謂不輾地亦可。目見而後指可至,目不能至,指不能見,則是其至者,目與指不可得而分絕也。使龜如蛇長,則不可謂之龜;謂之龜則其長只合如此。即謂之矩,不可又謂之方,規義亦然。柄在鑿中,而枘之旋轉非鑿可止,圍之不住也。烏飛影隨,但可謂烏飛,不可謂影動。矢在絃為止,射侯謂之行;離駭而未至侯,則為不行、不止之時。狗、犬,一也,謂狗則不稱犬。牛、馬,二體;黃驪,色也;以二體與色並言,謂之三;以黃驪附馬牛之體而見亦謂之三。黑白之名非出於有物之始,則謂白為黑亦可。名孤駒,則非有母;又言嘗有母也。尺捶析而為二,今日用此,明日用彼,萬世不盡可也。此又學者推廣其說,與惠子相應強辯而不已。根柢,言其本領不過如此。恃其口才以為壯,而與天地同所存,自以為雄而實無學術也。倚人,畸異獨高之人。天地風雷,皆造化之妙,豈可容言?惠子不讓而對,褊為之說,以反人為能,與世不和適也。內無所得,日弱於德;而徒強辯於外。噢,幽暗也。以天地之道觀惠子所能,猶蚊蟲然,亦何用乎?但以一人之私見自足,則可;若以此為勝於貴道者,則殆矣。惠子終不知道,僅以辯得名,亦可謂有才者,但放蕩而不知反,為可惜也。響出於聲,聲本響末;窮響以聲,不知本也。形與影競走亦然。莊子終篇以惠子結末,雖不與聞道之列,然語亦奇特,故存而不廢。著書與作文異,亦自有體製,起頭結尾皆是其用意處,如《春秋》之絕筆獲麟,《中庸》之上天之載,此書《內篇》之渾沌七竅,皆是一箇體製,諸家經解言文法者,理或未通;精於理者,於文或略。所以罕能盡善,獨艾軒先生文節林公道既高而文尤精,所以《六經》之說高出千古,所恨網山林公樂軒陳公之後,其學不傳,今人無有知之者矣。莆田艾軒先生,工部侍郎,文節林公光朝、字謙之,一傳為網山林公、亦之字學可,再傳為樂山陳公藻,字元潔,皆有文集行於世。竹溪林公鬳齋先生,樂軒之嫡嗣也。陸德明《音義》卷末載云:子玄之《註》,論其大體,亦可謂得莊子之旨矣。郭生前嘆膏梁之途說,余亦晚睹貴遊之妄談,斯所謂異代同風,何可復言也!或曰莊、惠標濠梁之契,發郢匠之模,而言其道舛駁,其言不中,何也?豈契若郢匠,褒同寢斤,而相非之言如此之甚耶?曰:夫欲極其教之肆,神明其言者,豈得不善其辭而盡其喻乎。莊子振徽音於《七篇》,列斯文於世,重言盡涉玄之路,從事展有辭之叔。雖談無貴辯,而教無虛唱。然其文易覽,其趣難窺,恐造懷而未達者,有過理之嫌。將松斯文之弊,故大舉惠子之宏辯也。

 劉槩統論云:道體廣大,包覆無遺。形數肇一,奇偶相生。自此以往,巧歷不能筭矣。古之人,循大道之序,順神明之理,於是有內聖外王之道。其在數度者,雜而難褊,然本末先後之出于一而散為萬者,未嘗不通也。故時出時處,或靜或動,能短能長,以矯天下之枉,而曲當不齊之變。且伏羲非無法也,而成於堯;二帝非無政也,而備於周。不先時而好新,不後時而玩故,此聖人之在上者,有所不能盡備也;伊尹,任也,伯夷矯之以清,清近隘也;柳下惠濟之以和,不逆世以蹈節,不徇俗以造名。此聖人之在下者,有所不能盡全也。道至於孔子而後集大成,盖幾千百年而一出。孔子之上聖人之因時者,有不得已也;孔子之下諸子之立家者,各是其是也。莊子之時,去聖已遠,道德仁義,裂於楊、墨;無為清淨,墜於田、彭,於是宋鈃、尹文之徒,聞風而肆。莊子思欲復仲尼之道而非仲尼之時,遂高言至道以矯天下之卑,無為復朴以絕天下之華,清虛寂寞以拯天下之濁。謂約言不足以解弊,故曼衍而無家;謂莊語不足以喻俗,故荒唐而無崖。著書三十三篇,終之以天下道衛。其言好尊老聃而下仲尼,至論百家之學,則仲尼不與焉。先之以墨翟、禽滑釐之徒;次以老聃、關尹;而後自叔其學;結以惠施多方。盖謂道非集大成之時,則雖博大真人,猶在一曲。老聃之書,得吾之本,故調適而上遂,惠子之書,得吾之末,未免一曲而已。嗚呼!諸子之書,曷嘗不尊仲尼哉?知其所以尊者,莫如莊子,學者致知於言外可也。南華著經,篇分《內》、《外》,所以迷道德性命、禮樂刑政之大綱。內聖外王之道,有在於是。而立言超卓,異乎諸子。卒難階梯,見謂僻誕,然而淵雷、夜光不可泯也。《雜篇》則凡人間世之事,旁譬曲喻,具載無遺;雖經郭氏刪茸遺文,叔事盖仍其舊。至於末篇叔天下道術皆不免於有為,趨尚或偏,未有久而無弊者,乍讀若紛亂,莫究指歸。夷考分章截然有理;一儒道,二墨教,三明治,四論法,五讚老,六叔莊,其論天下古今道衛備矣!繼之以自叔,明其學出於老聃也。立言既多,慮學者以辭害意,故以評惠終焉,載其雄辯而闢其舛駁,使後人知所趣舍也。愚初讀是經終卷,至惠施多方以下,莫窺端涯,與《列子》載公孫龍誑魏王之語絕相類,難以措思容喙,橫于胸臆有年矣。淳祐丙午歲,幸遇西蜀無隱范先生遊京,獲侍講席幾二載,將徹章,竊謂同學曰:是經疑難頗多,此為最後一關。未審師意。若為發明,度有出尋常見聞之表者。暨舉經文,衆皆凝神以聽。師乃見問:諸友以此論為何如?衆謝不敏,願開迷雲。師曰:本經有云: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存而勿論可也。衆皆愕然,再請明訓。師默然良久,曰:若猶未悟耶?此非南華語,是其所闢以為舛駁不中之言,焉用解為?自至大無外至天地一體皆惠子之言,雞三足至萬世而不竭乃從學辯者相應之辭,時習佞給,務以譎怪相誇,肆言無軌一至于此。或者不察,認為莊子語,愈增疑議,皆不究其本源故也。郭氏知此而不明言,使觀者自得。世有好奇之士,為彼怪語所惑,遂苦心焦思,生異見以求合其說,雖勤,何補?於是,衆心豁然,如發重覆而睹天日也。竊惟聖賢垂訓,啟迪後人,義海宏深,酌隨人量,箋註之學,見有等差,須遇師匠心傳,庶免多岐之惑。否則死在惠施句裹,無由達南華向上一關,雖多方五車,不過一辯士耳。

 古語云:務學不如務求師,至哉!師恩昊天罔極,玆因纂集諸解,凡七載而畢業。恭灶瓣香,西望九禮,儼乎無隱講師之在前,洋洋乎南華老仙之鑑臨于上也。所恨當時同學,南北流亡,舊聆師誨,或有缺遺,無從質正,徒深嘅嘆耳。師諱應元字善甫,蜀之順慶人,學通內外,識究天人,靜重端方,動必中禮,經所謂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者是也。江湖宿德,稔知其人,不復贅迷,聊誌師徒慶會之因于巷末,俾後來學者知道源所自云。咸淳庚午春,學徒武林褚伯秀謹誌。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一百六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