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十六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內篇大宗師第三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遲,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夫#1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郭註:形、生、老、死皆我也,故形為我載,生為我勞,老為我佚,死為我息。四者雖變,未始非我,我奚惜哉!死生皆命也,無善則已,有善則生。不獨善,吾死亦善也。言生死變化之不可逃,故又舉無逃之極,然後明以必變之符,將任之而無係也。夫有力之大#2莫大於變化;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不移。世皆新矣,而自以為故;舟山日易,而視之若前。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復今我。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不知與化為體,而思藏之使不化,雖至深至固,無以禁其日變也。無所藏而任之,則體天地,合變化,索所遯而不得。此乃常物之大情,非一曲之小意也。人形是萬化中之一遇耳,豈特人形可喜,而餘物無樂邪?聖人遊於變化之途,放於日新之流,萬物萬化,與之萬化,萬化無極,與之無極,誰得遯之哉!夫自均於百年之內,不善少而否老,猶足以師於人,況玄同萬物,與化為體,其為天下所樂不亦宜乎!

 呂註:大塊之於我,固無情也。苟為善吾生,則善吾死必矣,吾何悅惡哉?物無大小,心存則存,心亡則亡。苟為非道,未有存而不去者。故藏舟藏山於壑澤,可謂固矣,吾心一遺則忽然失之;夜半玄極之時,有物於此徙而藏之玄極之處,非有力者能若是乎?夫藏小大得宜,而猶有所遯;以有涯之生,藏無窮之宇宙,而欲其無遯,豈常物之情哉!天下者萬物之所一,得所一而藏於所一,則彼有力者雖欲負之而走,將安之哉?非真知不足以與此。

 林註:大塊,造物之名。於形言載,於生言勞,老則無能為而自佚,死則不期息而目息。真人無佚無息,此特為勞生者言耳。夫能善吾生之理,則死亦善矣。生而不能充其善,死何望於善乎?舟,取其浮而能移。山,取其止而不動。夜半,喻冥理無迹。有力者,指造化負之而走,言其推移也。夫形隨化遷,物豈守故,俯仰之間,已涉萬變。世人操叉化之也。故莊子有舟山壑澤之喻,唯物物而不物於物者,造化所不能移也。鬻熊曰:運轉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與此意同。若夫藏天下於天下,則無所藏而都任之,索所遯而不得,此常物之大情,合於性命之理而與化為一也。夫以無生無死之性託於有變化之形,亦萬化之一遇耳,何獨喜之有形?有生不出百年,而使其形者固無終始,所遇何極,其樂可勝計邪?聖人之所遊者,藏天下於天下之道,故無所不存也。善夭善老,善始善終,雖未忘生死亦能盡性,故可為人師法,而況至命而能物物,萬物之所係,一化之所待者乎!
 詳道註: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載我、勞我,為可惡矣,而人悅之;佚我、息我,為可樂矣,而人惡之。此無他,無道以善之也。道之善吾生,乃所以善吾死。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吾之在我,任其所存而不使負趨之在彼,豈私其藏以固其所有,喜其形以矜其所遇哉?夫藏舟於壑,藏小也;藏山於澤,藏大也。夜半,非可見也。有力,非可禦也。舟之於山,小大動止雖殊,而為有力者所負趨則一,然則人之於化將為靜以藏之與?將為動以藏之與?化非動靜所能免,孰若藏天下於天下,曠然與化為一邪?常物之大情,莫不與化為一,特累於物而淪於小者而已。聖人遊於物之所不得逐,故不係於物而物之所係,不待於化而化之所待也。
 碧虛註:大塊,元氣也。我者,靈物之稱,靈物本無。生、老、死,於何而有?由其有形也,則是我本不載,為有形故;我本不勞,為有生故;我本不佚,為有老故;我本不息,為有死故。觀此道之善能生物,則鈴亦善能死物矣。今且以樂天為善吾生,知命為善吾死,又何咎焉!夜半有力者,陰陽不測之神。負之而走,造化不停之謂也。且藏物者寧無衛而物將逃也,曷能禁之?然物.不在藏,理有不遷者,庸詎知之乎?夫,飛不知沈,則沈藏矣;此不知彼,則彼藏矣。是謂自藏,非物藏也。此常物之大情,而非假借達人。以宇宙為一室,則失天下之有矣,非藏而何!一天下者,動植萬類之總名。所謂藏者,密移而不覺也。夢為烏而厲天,夢為魚而沒淵,所化無極,樂亦無極,何獨遇人形而喜之乎?物之所不得逐者,造化也。聖人道於無心無化之途,則物皆存矣。人之倣傚徒美其逵,至一無述,萬化所宗。有善有待,皆非懸解也。
 趙註:生為行人,死為歸人。生必有死,行必有歸。造物之所以善吾生、善吾死者在此,安乎自然而已。舟壑山澤是藏小大有宜,陰有以轉移之而不自覺也,言有形終有變遷。若藏天下於天下,則上下四方,古往今來,須突,不能離,又安得而返哉!形色即天性,天性即形色。常物之大情,言人與物理皆然也。夫具百骸而為人,猶喜悅之,況使其形者乎?聖人知囿形世間不逃乎數,與之為無方,所以皆存也。夭老始終處得其善,人猶效之,況運於無形而能形此形者?乃萬物所係,一化所待,善之善者也,可不尊之乎?物有萬而化則一,一者此也。

 庸齋云:藏舟藏山、夜半負走之喻,言人之為計,雖至深密而有不得自由者;藏天下於天下,則付之自然無所逐矣。萬物之真實處常如此。人皆以有形自喜,而不知人之一身千變萬化,萬物皆備於我,其樂可勝計哉?聖人遊心自‘然,無得無喪,飲日遊於物之所不得逐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造物能此,人猶效法之,況道乎?萬物所係,一化所待,只是說道。其立言則一節高一節,莊子筆勢如此。
 大塊本以言地,據此經意,則指造物。載我以形,猶云以衫載-我,百骸具而神乘之,盖不得不載也。勞我以生者,起居飲食痛疼寒溫,皆所以役我,益不得不勞也。佚我以老者,血氣既衰,形體日耄,志慮日消,益不得不佚也。息我以死者,氣竭神逝,四大各離,偃然寢於巨室,盖不得不息也。由是知世人當生而憂死,皆妄情耳。但於其生也思所以善吾生,必傷生悖理、損人害物者不爻為,則吾之死也惡得而不善。盖生吾者造物,而善吾者我也。其生其死,何有異哉?藏舟藏山,喻人處造化中而欲逃造化之遷變,不可得也。必天下之物有藏必有遯,遯則不存矣;唯其無!所藏,故物不得遯而皆存。物不得遯而皆存之處,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是也。得是而遊焉,任其無心之通,曠然達觀,無往不存,此藏天下於天下之道也。雖出機入機,生化萬變,見其日新耳,物安所遯哉!.世人執於私見,往往認物以為己有,謂舟山為不遯之物,壑澤為可藏之地,形質有不化之方,不悟夫冥樞潛運,寸晷不停,物與地者與形俱化而不自知也。然則欲超遯化,將有道乎?日無藏無執,心與天遊,欲求見在猶不可得,又惡知所謂遯化哉!善夭善老,諸本皆然,唯陳碧虛照張君房校本,作善少善老,於義為優。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武;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官;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束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郭註:無情之情,無為也;常無之情,無形也。古今傳而宅之,莫能受而有之;咸得自容,莫見其狀。未有天地自古固存,明無者不得有而無也,豈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故知神之果不足以神,而不神則神也。夫道在高無高,在深無深,在久不久,在老無老,無所不在,而所在皆無也。上下無不之,不可以高卑稱;內外無不至,不可以表裹名;與化推移,不得言久;終始常無,不得謂老也。自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至騎箕尾而比列星,道不可得,此言得之,明其自得耳。生之難也,猶獨化而自得;既得其生,又何息生之不得而為之哉!為之則傷其生矣。

 呂註:耳目得之而視聽,手足得之而運動,豈不有情乎?寒暑得之而往來,萬物得之而生育,豈不有信乎?然求其為之者不可得,是無形也。或不言而喻,或目擊而存,是可傳也。而莫得而有之,不可受也。以心契之,胳然而合,是可得也。而莫得其朕,不可見也,萬物之生未嘗無本根,而此則自本自根。萬物因天地而後有,此則未有天地,自古固存。鬼帝得我以神,我則不神,雖鬼帝猶無靈響也;天地得我以生,我則不生,雖今日猶為太極也。高深,言其形。久老,言其時。我則無形無時,所以道隱無名也。古之聖人雖隱顯不同,未有不得道而為聖者,非特稀韋氏至於傅說而已,道為天下母,自天而下未有不得道而立者,非特維斗日月而已。此非人情所能測,然亦不過得道者能之,此其所以為大宗師歟。
 林註:情謂性命之情。信者,其中有信,莫之為而常自然,陰陽之所不能役也。道有情於萬物,故物生而不違。然成功而未嘗有為,應物而未嘗有形也。夫可傳可受者,未離乎物;可得可見者,未離乎色。傳無所傳,故不可受;得無所得,故不可見。輸扁之子不能受之於父也,象罔求珠可得而不可見也。靜日復命,自本也。各歸其根,自根也。自古以固存,能存存而不變也。神之在人為鬼,神之在天為帝。聖人之死曰神,言其死無異乎生也;凡人之死曰鬼,言其生無異乎死也。然則盡人之神吾先乎天地矣。《老子》曰: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故在高為無高,在深為無深,在生為不生,在老為不老也。自稀韋氏至傅說,總論得道之人,意與《老子·昔之得一章》相類。太易者未見氣,太初者氣之始。未見氣為父,則氣者母也。斗,為天之綱維。堪坯#3,神名。馮夷,水神。肩吾,製名。禺強,北海神名。西王母以至於傅說,皆古之得道者,其事不可盡考,當以心求之,無泥其迹也。
 詳道註:感而遂通,有情也;有情故有信。寂然不動,無為也;無為故無形。《齊物論》云: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又日:有情而無形,道其可易知邪?唯其如此,故可傳之於心而不可受,可得之以性而不可見;以其傳無所傳,得無所得故也。其原,則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其用,則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上下無常存,非可以高深言也;變化無常體,非可以久老言也。神鬼神帝,則道者神之父也;生天生地,則道者神之母也。自稀韋氏以至傅說,言古之得道者或升于天或蟠于山或潛于淵,而皆能全其不亡之壽,不測之神,此所以為大宗師之妙也。
 碧虛註:常善救物,有情也。感而遂通,有信也。有情而無為,有信而無形,所以可傳不可受,可得不可見也。鬼為陰主,帝為陽君,陰陽之所以不測者,為其有神也。天地之所以生生者,為其有道也。道之高深久老,固不可以心思言議而無所不在焉。老君自天地、谷神、萬物、侯王,而言得一。漆園自稀韋至傳說皆言得之,斯又忘其一矣。是以道之通變,千聖莫窮也。
 趙註:有情有信,可得而名言;無為無形,不可得而名言;可傳而不可受,有情有信而實無可受者;可得而不可見,無為無形而實無可見者。鬼之所以能靈,帝之所以能主宰者,皆以此而神也。此下申言道之功用,其義甚明,不待詳釋。

 庸齋云:前段不說道字,到此方提起道字,說大宗師也。情、信,皆實也。無為,無下手處。無形,無方體也。可傳不可受、可得不可見,唯造道者知之。《關尹子.一章》發得傳授字甚明。自本自根,原其始也。未有天地,此道固存,是曰無極而太極。鬼者,造化之進;帝者,天之主宰。鬼帝之所以能神者,此道為之;天地亦因道而後有。是曰:太極生兩儀。故不知其高深久老也。自狶韋氏以至傅說言皆得道而後能如此也。
 自篇首叙真人之道、死生之理至此,則又論道之體及上古得道之人以證之,語雖奇異,理實明白,諸解論之詳矣。其問神鬼神帝之語,尤為吊詭,輒陳管見附于條末云:鬼帝即陰陽,自本自根無形而神者也;運動而生天地,可名可道,有形而神者也。其為體也,無在無不在,無為無不為。又何高深久老之足議哉?竊詳此義本於《道德經》: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玄牝,亦陰陽異名。能知玄牝之門,則知鬼帝之說;神則處陰陽之中而互為體用。是謂無方不測之妙也。信能知夫生天生地者,則我身之所自來,不期知而知;既知所自來,則其去也有昧然者乎?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十六

#1『夫』為『夭』之誤

#2『有力之大』郭注本原作『無力之力』

#3『坯』乃『壤』之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