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二十六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馬蹄第一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舉,編之以皂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檄飾之患,後有鞭笑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壇,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壇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陶匠善治壇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郭註:駑驥各適性而足,非辭鞍而惡乘,但無羨於榮華。有意治之,則不治也。治之為善,斯不善已。夫善御者將以盡其能也,盡能在於自任,而乃走作驟#1步,求其過能之用,故有不堪而多死焉。若任駑驥之力,適遲疾之分,雖足迹接乎八荒之表而眾馬之性全矣。或者聞任馬之性,乃謂放而不乘,聞無為之風遂云行不如外,何其狂而不返哉!世以任自然而不加巧者為不善治,能以規矩矯拂其性使死而後已乃謂之善治,不亦過乎?
 呂註:馬之魷草飲水而無羨義臺路寢,則民耕織自給無羨於高明之譬也。伯樂以燒剔刻錐治馬,而死者十二三,則強為仁義而天下始疑之譬也。饑渴馳驟而馬之死者過半,則屈折禮樂而天下始分之譬也。天下有常然,因其性而為之,今陶匠之善為方圓曲直,皆失其常然者也;為天下而失其常然,是乃不知在宥之道而治之之過也。
 疑獨註:馬之真性,逍遙於原野之間而不羨義臺路寢;及至伯樂,燒剔刻錐而馬之死者十二三;饑渴馳驟而馬死已過半。此皆尚人為之偽,以闆其真性故也。陶匠之治木值,而中規矩鉤繩,豈木值所欲哉?聖人以七義禮樂治天下,亦猶是也,而世皆稱伯樂善治馬,陶匠善治木值,聖人善治天下,此皆大道已散,不見天地之全,而唯治人之為稱,莊子所以深詆之。
 詳道註:土有形而無生,木有生而無知,馬有知而無義,三者雖殊,而善治之者莫不因其性而不違其自然,循其理而不示其或使,故馬盡其能,而壇木盡其用。然則善治天下者,豈異是哉!

 碧虛註:夫馬之知,魷飲翹陸而已。無用義臺路寢,猶澤雉之不願畜樊也。及至伯樂,則治之將興,物性已弊,才不勝任,抑死過半矣。土有方圓而陶者就規矩,木有曲直而匠者施鉤繩,馬有駑驥而伯樂用鞭笑,民有賢愚而聖人興法度,皆順其情而為之。後世之御馬而敗者,非伯樂之才也;治民而失者,非聖人之道也。而反歸罪於伯樂、聖人,是未知其所善,漆園所以興歎也。

 庸齋云:義臺路寢,王者之居,一作羲臺,養也,居移氣,養移體之地。燒剔刻削,皆治之也。錐,謂絡其頭。畢,謂絆其足。連,列也。根,銜也。飾,鑣纓之類。馬制於人而不能自適,所以死者愈多。陶匠以土木為器,無異馬之被燒剔刻錐也。而人皆以伯樂陶匠為能,猶泰氏而下以治天下為能也。
 物有常性,民有常德,其德不離,民性得矣。何在乎過求過養以損德傷性哉?真人為見世俗澆薄,以人滅天,不安本然之分,而求益分外之知,凡上之御下下之事上,舉不免以知衛相籠。知衍窮而不肖之心應,雖嚴刑峻法,有所不能禁也。靖原其端,由於上之人好知之過,啟其多知而又為知以教之,不亦勞且多事乎!欲正本澄源,痛革其弊,故借馬立喻,以明治之之失,覬任治道之君子有取焉耳。自三代而下,民性既離,刑政賞罰之所以立,則是四者治天下之根飾鞭笑也。而知衛姦詐之萌,實由於此。後篇所謂并聖知而竊之者,是也。· 然則今之為治者將何如?日主以道德而四者為之輔,斯可矣。舍道德而專刑政,無異乎伯樂之治馬。千里之足雖得以自別,而馬之受害者不少矣。若其不任道德又廢四者,則一家不能自齊,如天下何?陶壇之喻,不越前意,其失在我。善治之一語,矜己能而有心以為洽,何以復民性而全常德哉?故日治天下者之過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日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草生,連屬其鄉;禽獸成旱,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烏鵲之巢可攀援而閥。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整躉為仁,跟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樽?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釆?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
 郭註:以不治治之乃善治也。夫民之德,小異而大同。性之不可去者,衣食;事之不可廢者,耕織;此天下之所同而為本者也。守斯道者,無為之至,故放之而自一,非黨也,是曰天放。填填顛顛,自足而無求於外之貌。不求非望之利,止於一家而足。混芒同得,與一世澹漠焉,豈國異而家殊哉!足性而止,無吞夷之欲,故與物全而無害,德不離而民性素樸,無煩乎知欲也。聖人者,民得性之逵,非所以迸也。此云及至聖人,猶云及至其逵。聖進既彰,則仁義不真,禮樂離性,徒得形表而已。有聖人則有斯弊,將若之何?殘樸為器,毀玉為璋,以至色為釆,聲應律,皆變朴為華,棄本崇末,其於天素有殘廢矣!世雖貴之而非其貴,工匠則有規矩之制,聖人則有可尚之迸也。
 呂註:民復常性而不離其真,則所謂聖者不可得而見。故無欲而素樸,未始有疑也;同德而不離,未始有分也;及離乎其真,有所謂聖人者出,為七為義不由乎自然,為禮為樂不由乎至正,而天下始疑始分矣。殘樸為樽,以況毀道德為仁義;毀玉為璋,以況離情性為禮樂。皆多駢旁枝之道也。絕巧而反乎朴,則工匠之罪除;棄弁義而任道德,則聖人之過免矣。
 疑獨註:古之神人在宥天下,則無意於治,順民之常性,會於正命之極而已。織而衣,耕而食,同德相親,而不偏黨。天放者,出乎自然而非人為也。填者,實充乎內。顛者,真顯乎外。任足之所行而不由逕,信目之所視而不入邪。禽獸草木皆得遂性命之理而無夭闕之息,獸可係,巢可閥,以明人無機心則物無所憚,同居族並,人民自樂,又惡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非無良知也;同乎無欲,非無可欲也。始於其德不離,終於是謂素樸,民之常性得矣。整躉提趺,皆用力貌。為仁義而不順性命之理,天下始疑矣。澶漫,樂之散。摘辦,禮之偏。由化義而有禮樂,有禮樂而性情離,此天下所以分也。夫仁義出於道德,禮樂出於性情,上古世質民淳,仁義與道德為一,禮樂與性情不離;後世廢道德以言仁義,離性情而議禮樂,是以有曾、史之仁義非堯、舜之七義,有世俗之禮樂非三代之禮樂。老子所以槌提絕滅之,在莊子亦所不取也。殘樸為器,工匠固不能無罪;因救弊之邇,聖人亦不能無過也。
 詳道註:夫至德之世,養生不奪於嗜欲,而其行填填,其視顛顛;所求不出於分外,而山無蹊隧,澤無舟梁。如是則視人如己,視己如物,物我兼忘,內外無間,所以入獸不亂韋,入烏不亂行也,又惡知君子小人哉!心有知而擇,復無知而容,志有欲而動,骨無欲而立;聖人之治天下,虛其有知者,實其無知者,故能使民同乎無知;弱其有欲者,強其無欲者,故能使民同乎無欲。無知,所以德不離;無欲,所以民素樸。素者,性之質,言純白而不染於物也。樸者,性之全,言混成而不散於器也。《老子》云: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經曰:素朴而天下莫與之爭,羨由於民性得故也。
 碧虛註:民有常性,識衣耕食,一而不黨,游於自然,貿易未興,不相往來,俗儉約而物繁滋,中無機而外無忌,素朴而民性得矣。不善為治者,用力行仁,矜持尚義,離道以善,懷疑弗信矣;屈折為禮,縱逸為樂,險德以行,沖和分裂矣。犧樽、六律,皆治世之法,過則為亂,此云工匠之罪、聖人之過者,見其末敗而推責其古今之常情也。

 膚齊云:同德,謂其得於天者同。常性,前篇所謂常然也,純一而無偏黨,肆樂於自然之中。填填,滿足;顛顛,直視,皆形容其拙朴無心之狀。山無蹊隧,路未通也。澤無舟梁,津未通也。萬物常生、連屬其鄉,禽獸雜居,物無害者。草木遂長,未有斧斤之禍也。羈獸而遊、攀巢而閥,人與物相忘也。如是則安有君子小人之分哉?無知無欲,純乎天理。及至聖人,強行仁義,流蕩禮樂,然後心適始分,不純一也。道德,自然也,莊子以仁義為外,故曰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固有也,莊子以禮樂為強世,故曰性情不離,安用禮樂?文采亂五色,六律亂五聲,皆是用人力非自然之喻。工匠之罪,聖人之過,所以結上文也。前論治道之弊,欲有以革去之,故此謂善治者不然,上陳至德之世民性真淳而無所企慕,衣食足用而無求羨餘。山無蹊隧,澤無舟梁,即民不往來,舟車無所乘之謂也。拿生連屬,草木遂長,言其生物繁茂。禽獸可羈,烏巢可閥,言無心而與物化也。由是知鳳巢于閣,麟遊于囿,至和感召,理誠有之。如是,則上無欲而下無知,德不離而民素朴,又惡有君子小人之分哉?及至後世,聖人以有為治天下,致力於仁義,勉強為禮樂,於是民始疑而天下始分矣!故南華以殘樸毀玉為工匠之罪,廢道用仁為聖人之過。然而樸玉不毀何以為器?仁義不立何以衛道?曰天下之樸散久矣,無息乎乏器也;聖人之道散久矣,一變而為仁義,再變而為禮樂,三變而仁義禮樂徒存其名。是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二十六竟

#1郭注本『練』作『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