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五十七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至樂第二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饒然有形,檄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鐵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外。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諸#1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聞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探臏蹙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郭註:舊說云莊子樂死惡生,若然,何謂齊乎?所謂齊者,生時安生,死時安死,生死之情既齊,無當生而憂死,此莊子之旨也。
 呂註:原始要終,故知死生之說,以其一體而已,則世之責生惡死者,固非是樂死而惡生者,亦豈所以為一體邪?而莊子言此者,以世人所病尤在於責生惡死,則南面王樂之說,豈無為而言之乎?
 疑獨註:莊子寓言於髑髏相答問,以齊死生,使人生時安生,死時安死,則陰陽變化所不能役,無為當生而憂死,當死而戀生也。
碧虛註:好生者以世事為樂,趣死者以人間為勞,唯超死生者可以論其大果矣。
 庸齋云:饒然,虛而堅固。從然,從容自得。諸子,凡子所言也。此段說生死之理撰出髑髏一段說也,是奇特,讀者當求其意,莫作實話看。南華致髑髏五問,可謂灼見世情憂息之端,據髑髏所答,則雖有世患,何由及哉!觀者往往於此反疑其樂死惡生,誤矣!益見世人貴生惡死,營營不息,喪失本來之我,則此形雖存,與死何異?故立是論以矯之,庶警悟其萬一,猶良整之因病施劑,損彼所以益此,其勢不得不然。知生之有涯,取溫飽而止,不多積以資業也。知死之為息,則委而順之,不怖化而增戚也。如是,則生而無勞,死而無苦,從然以天地為春秋,何往而非南面王樂邪?陳碧虛名此章為兩謬所以破二見之惑,其論得之。
  顏淵束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束之齊,夫子有憂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粳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且汝獨不聞邪?昔者海烏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烏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蠻,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烏也,非以烏養養烏也。夫以烏養養烏者,宜柄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鰭徽,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饒饒為乎!《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烏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
 郭註:內求不得,將求於外,合內求外,非惑如何?實而適,故條達。性常得,故福持。
 呂注:知不知是非之境,而聞莊子之言,則眩視憂悲固所不免,是以屢及海鳥之說,欲學者深思而慎出也。衝城窒穴之殊器,千里捕鼠之殊技,夜明晝暗之殊性,此先聖之所以不一其能,不同其事也。名止於實,則無過實之名。義設於適,則無過施之義。條達,則隨其條之短長而不求通,求通則不達矣。福持,則因其分之小大而不過與,過與則不持矣。

 疑獨註:顏回適齊,欲以三皇、五帝之道教齊侯,不知齊侯稟性有定,欲強教之則爻有辱,此夫子所以憂,子貢所以有問也。褚,盛金囊。粳,井索也。小不可懷大,短不可汲深,以其察於天命,不可得而損益,任其自然而已。彼將內求不得,鈴求諸外,而惑生於心,雖欲全生,豈可得乎?古之人有以直諫殺身者以此。猶以九韶、太牢觴海鳥于廟,而不知好惡之有異也。是以聖人任萬物之性,故不一其能,萬物各盡其能。故不同其事,聖人無名,因實而後有名。聖人無義,因適變而有義。則名止於實者,不為浮名,義設於適者,不為非義。條達,則無往而不通。福持,則無入而不自得也。
 碧虛註:受命自然,不可勸成,其猶小囊詛能容大?稟質定分,不可遷適,其猶短梗詛能引深?海烏之驚《九韶》,猶齊侯之惑皇道也。人有賢愚,故莫能一。事有古今,故莫能同。名實不越,則有條而不塞。義理適用,則禍去而不危矣。
 庸齋云:命與形,得於天,各有一定之分,不可損益。以古人之道與齊侯言,未能感動以化之,則將有罪我之意,此借顏子以譏當世遊說之士,猶以人食養烏失其性矣!此意只是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莊子衍出一段說話。壇,讀同澶,水中沙澶地也。人才不同,人事各異,隨其實之所有而得其名,隨其意之所適而得其理也。條達者,直截不費力。福持者,福常保持也。
 褚小不可懷大,喻命有所成而莫易。經短不可汲深,喻形有所適而莫強是。皆得之造物,無容益損於其問。今回與齊侯言先王之道,將不契其素心,則惑而無主,反傷其形矣,故繼以海烏之喻對太牢而不敢享,聞韶樂而增憂悲,此以己養養烏,失其合也。鬱棲糞壤也,烏足草生水邊,俗呼墨草烏髭,方用之一草而根葉異類,由氣有陰陽也。盖物有相胥生者,不可一巢論。胡蝶就熱化為鴝攘,初出形潔若脫,千日能飛,其沬為斯彌之蟲,此言小大之化,相因無窮。斯彌為食醱已下,明有情之物觸類而變。瞽苒,斕草。腐蠸,螢也,此乃無情化有情,猶朽麥之為胡蝶也。腐蠸生羊奚,即羊蹄菜,有情復歸無情也。羊奚與不生擎之老竹比合,兩無情相交而生青寧,形似刺蝟,俗云敗竹,園多刺蝟是也。《尸子》云:越人呼豹日程,或謂程為模。
 《搜神記》:秦孝公時有馬生人,盖五運六氣觸物感變,難以政詁也。

 庸齋云:生而飲食日養,死而寂滅曰歡。卻如此倒說,此是弄奇處。種有幾者,言世間之物,生種不同,姑以至微者論之,大者亦無異於此,而文字之妙不齊中整齊,如看飛雲斷馬,愈看愈好。當者,水上初生苔而未成。鼃蠙之衣,則已成苔,附土著岸者。陵屯,田野高處。陵烏,車前草。鬱棲,糞壤。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之別名。此下說化生之蟲,自鴝攘、乾餘骨至香茵、腐蠸,皆蟲名,謂萬物變化,生生不窮也。末後卻把至怪底結殺,此是其驚世駭俗處。羊奚,草名。草似竹而不生苟者,曰不苟久竹。青寧,蟲名。程,亦蟲也。馬,亦草名,如馬齒、馬蘭之類。人,亦草名,如人參、人面子。分明用許多草名,卻把馬與人故為此詭怪名字,前後解者皆以為未詳,是千萬世人為其愚弄,看它不破。萬物之變,如雀化為蛤,鷹化為鳩,腐草化螢,鼠化蝙蝠,何所不有!出機入機,即是出生入死,便是火傳不知其盡也。
 此章自種有幾至馬生人,詳見《列子》南華舉似差略其文。夫動植生化之理,耳目不可遍及,非格物君子不能盡知,盖極論物類變化之不常,以明人世生死去來之不足怪,但知有不化者存足矣。按經文所載,雖未悉通,姑以文義考之,當從二醱字為句,次九猷腐權,次羊奚至青寧為一句,參諸《音義》亦然。《成法師疏》乃從蹟轄黃軏香苒久竹為句,恐非經意。陳碧虛照張君房校本作斯彌為食醱,食釀生乎頤轄,頤轄生乎黃軏,黃軏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瞽苒,香苒生乎腐蠸,腐權生乎羊奚,羊奚比乎不草,久竹生青寧云云,此則排句整齊第加衍太繁,文無變體,非南華文法也。續考《列子註》引《爾雅》:熊虎配,其子豹,《山海經》:南山多模豹,郭璞註:豹之白者曰模,程是模之別名,模又豹之別名也。
 是篇名以至樂,而首論有生為累,憂苦多端,以至避處去就,罔知所擇,而莫得其所以活身之計,何邪?意謂人能於憂苦中心生厭離勇猛思復,則其樂將至矣。故凡俗之所謂樂者,未知其誠樂否邪,盖天下之事盛則有衰,極則必變。孤臣孽子操心也危,慮息也,獨,故達。由是知貧賤憂戚,玉女于成,則禍福之機,常相倚伏,所以舉世陷於哀樂之域而不能自出,其能安於性命之情乎?故卒之於無樂、無譽,是為至譽、至樂也已。次載鼓盆而歌,髑髏之答,皆以人所不樂為己之樂,則其樂也豈世俗所可共語哉!中叔觀化而化及者,肘變而無惡,求己而不得者,聞樂而驚憂,此言順化則其樂皆同,拂情則雖養非樂也。終論人卉蟲獸,生化之不常,而斷之日皆出於機,皆入於機,大哉機乎!孰弛張是!凡涉形器罔不由斯,生死變化循環無極,若悅生而惡死,或樂死而厭生,皆滯于一偏而非樂之至。必也無樂無不樂,無生無不生,然後不為化所役,不為機所運,造夫大衍虛一不用之妙,泯然無際,湛兮若存,斯為至樂也歟!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五十七竟

#1正字為『視』。